胡德强
(上接9月2日15版)
有人认为:所谓的白鹤到底去哪儿了?无非是在问时间都去哪儿了。白鹤就是一只时间之鸟,从中国人的生命中飞过。对此,我也不持异议。但是,如果说白鹤只是一只时间之鸟,是不是有些过于抽象了?
在九仙山,在题有“白鹤楼”的巨石前,愚以为,苏轼题写的“白鹤”,既是真真切切的白鹤,更多的是那个超然物外的自己。
何以见得?
真切的白鹤这事儿,咱就不用说了吧。而超然物外的自己,是因为,于灵魂深处,苏轼早已自我幻化成一只翩然至极的白鹤。
鹤在中国文化中有着崇高的地位,《诗经鹤鸣》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鹤以清亮的叫声和洁净孤高的秉性被视作君子品格的象征。鹤通常又被认为具有浓厚的道教色彩。苏轼曾自述:吾八岁入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三年。苏辙有回忆说:公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由此可知,苏轼接触道家起步的确够早,且受《庄子》影响至深。张易简乃一道士,穿鹤氅,绣鹤貌,言必鹤,是常态。三年下来,耳濡目染,苏轼幼小的心灵焉能不在鹤意象中打下永久的烙印?
鹤化的源头找到了,可是,后人依旧不见白鹤。白鹤到底去哪儿了?
小溪鸥鹭静联拳。去翩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
知密州达超然物外的苏轼,虽素抱“致君尧舜”“尊主泽民”志向,仍不过是一只困囿官笼、左支右绌的白鹤。翩翩而去,非苏轼所愿。人留不住,白鹤独留,意义何在?苏轼即白鹤,白鹤即苏轼。
苏轼,这只从九仙山白鹤楼飞出的白鹤,自密州栖知徐州,依然向往鹤“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的品行。一篇《放鹤亭记》,跌宕交融着一种潇洒的放逸之乐和孤冷情怀。文章最后写道:“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一段放鹤、招鹤之歌,充分表达出苏轼对道人张天骥所享隐居之乐的欣羡,以及对党同伐异的宦海生涯的厌倦。
元丰三年,遭劫“乌台诗案”,侥幸捡了一条性命的苏轼,如同病鹤,落拓黄州。两次赤壁之游,却让他对“鹤”的意象有了超越往常的认识。他在《后赤壁赋》中说:“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继而写道:“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于此,人们看到的已不仅仅是孤鹤了,而是一个自始至终充满隐逸情怀的入世者。他最后说:“开户视之,不见其处。”表面上,是梦中的道士不见了;实质上,是苏轼对生命、宇宙有了新的思考,进一步彰显出他在出世与入世的张力中探求平衡与保持自我的搏击。
哲宗亲政,不愿苟同的苏轼即时外放出知“重难边郡”的定州。此时,已精神超脱的他,慨然发出了一声《鹤叹》:
园中有鹤驯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
鹤有难色侧睨予,岂欲臆对如鵩乎?
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长胫阁瘦躯。
俯啄少许便有余,何至以身为子娱?
驱之上堂立斯须,投以饼饵视若无。
戛然长鸣乃下趋,难进易退我不如。
对所处政治环境,苏轼有着清醒的认识:即便向往超尘隐逸的人生,持守无视饼饵的气节,依然要为尘世所羁绊,难以抽身。不过,以鹤自托的苏轼,已经完成了“故我”与“今我”的精神换位,积极超脱的主体性战胜了消极束缚的客体性,于惨淡现实中照亮了一条超凡绝尘之路。
虽如此,苏轼这只满怀凌云之志的白鹤,用舍不由己,照旧飞来飞去。尽管一直笃信“我命在人不在天”,苏轼等到了回归之日,悲情的是,生命之舟再也无法前行,他这只奄奄一息的老鹤无奈栖落常州,迎来了羽化时刻。为此,他总结自己的人生说:“心似已灰之木,命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
仙人未必皆仙去,还在人间人不知。其实九仙山的白鹤从未远去,一如白鹤般的苏轼,虽仙去,却永留人世间,只不过世俗的人们不知道而已。(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