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玉成
今天,距离我初读夏立君先生的散文集《时间会说话》,已经过去了三天,我其实只读了这部作品的第一部分《生命有初衷》。如果让我挑选,我宁愿读这本书的第二部分、第三部分。因为,每一个人生命中都有自己的无法承受之重,《生命有初衷》里就有我无法承受之重。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不大抽烟,但是读这80页书,我抽了两支烟,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又抽了一支。这几篇文章写的是夏先生的故乡,记的是夏先生的亲人,在我读来,却有切肤之痛。我们家世代务农,到我十岁左右,才举家进城。虽然父母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农民,我却从小受着这些乡民真诚淳朴的照顾与各种恩惠,也耳闻目睹了他们的痛苦和艰辛。我的亲戚大多是农民,与夏先生的亲人们一样,许多人经历了这世间最让人难以忍受的遭遇与折磨。随着夏先生生动传神的文笔,那些善良、卑微、挣扎的灵魂,开始一个一个浮现在眼前,久久无法挥却,我慢慢沉入了无尽的悲悯之中。
千百年来,在没有战争和瘟疫的时期,大约没有一个地方的人,过得像沂蒙山区的农民那样卑微而艰难。贫瘠的土地,各种各样的压榨,也许并非他们独有。那些边远的山民,也许更加贫困。可是我想象不到,哪里会有这么繁重的精神桎梏,让他们无法抬头,在近乎窒息的环境中求生存。傻子二舅“活着时已经‘轻如鸿毛’了,他的死,就好比鸿毛被丢进水里,激不丝半点涟漪。”他干着粗活、重活、累活、脏活,被自己最亲近的哥哥吆来喝去,连吃饭都要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摆在一个罪人的位置。他这辈子最大的不幸,恐怕是他并非一个真正的“嘲巴”,可以心安理得地傻吃傻喝傻睡。
夏先生敏锐地把握到了,沂蒙农民这种深入灵魂的克己:“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每个人都要高度克己,都在不同层次上克己。”夏先生的母亲,临终还在为因病多用了几块褯子而惴惴不安;他的父亲——— 一个乡里称道的能人,最后却拒绝饮食来加速死亡。在沂蒙山区农村生活过的人,不难感受到他们这种对自身欲望的异乎寻常压制。我的爷爷临死前同样拒绝饮食,他说的十分明白,将死而不快死,给人增添麻烦是一件可耻的事。怕死是人的本性,但文化很低(许多不识字)又无宗教信仰的沂蒙农民,在临终前会有这样的“豁达与哲思”,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其实,这种“克己”,无论看起来是卑微还是骄傲,都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把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建立在对自我生命的绝对压制之上,这就是沂蒙农民根深蒂固的生活逻辑,沂蒙女人尤其如此。五姥娘在丈夫客死异乡之后,完全可以改嫁给姥爷,她也履行着作为一个妻子的大多数义务,但就连作者善良的母亲也认为“那还行”。其实,即便“我娘”们不对此明言排斥,她们自己也未必能突破自己内心的牢笼,我的大姑奶奶就为远逃台湾的丈夫守了一辈子寡,无儿无女,年近九旬凄凉而孤独的去世。即便那些看来美满幸福的女人,比如夏先生的母亲,找了一个在农村算是优秀的男人,生活也一直过得去,儿子有出息,但因为生活的磨难,三十三岁就掉光满口牙(“都是一颗一颗疼掉的”),生了八个孩子,七胎是自己给自己接生,地下、院里、灶前都是产床。而她的丈夫不知是因为无视还是无奈,一次一次听任她承受这种无法想象的痛苦,竟然没有一次在家。在漫长的岁月里,来了客人她们都没有权力上桌吃饭,“名字一辈子极少被人提及”,就是这些最卑微的人,却被赋予标准最严苛的道德枷锁,履行着最繁重的道德义务。
千百年来,沂蒙山区的农民就是这样安于自己的命运,他们“生来似乎就是为了以超长的耐心,去迎受生活的一切不公和磨难。”其实,我懂事的时候,中国农村的生活已经大为改善,但中国农民的社会地位却反而下降到了社会的底层。连他们自己都用“再不好好学(干),一辈子锄地。”来教育激励自己的儿女,他们辛辛苦苦地拼命,只为儿女不再做农民。至于女人们,至少到我母亲这一辈,也还没有根本的转变。我不止一次的听说,有的妻子为了保住自己可怜的家庭地位,把山洞、树林、沟崖作为产床,只为偷偷生下一个儿子,夏先生的母亲当日生育也未曾面临这样的恐惧吧。如果生儿子的梦破灭了,又往往会整日面对一个酗酒成性的丈夫,甚至像罪人一样的忍气吞声、遭受家暴。上世纪八十年代,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农村女人,喝下一种叫“敌敌畏”的农药,提前结束了自己痛苦的一生。
读《时间会说话》的第二天上午,我从工作的地方驱车回城,一群六十岁左右模样的老年农民工在烈日下的路边施工,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很不高兴地厉声呵斥着什么,他们要么默默地低头干活,要么陪着笑脸小心解释。我在路对面停下车,眼泪开始肆意流淌,眼前浮现出躺在夏先生怀里奄奄一息的父亲,他那“可怜的、卑微的、憔悴的、眼角常含泪痕的母亲”,傻子二舅只怕已经荒芜的坟茔,不知道他们几千年的苦难,是否会在这一代人身上终结。
时间会说话,也许历史是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