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
日照市北部有一条大河,上游叫潮白河,下游叫两城河。不知它四千年前叫什么河,只知道那时候住在河边的人类有不少。1934年,考古学家在上下游分别发现了古城遗址,一个命名为丹土,一个命名为两城。在此出土的蛋壳陶,代表了龙山文化时期的最高工艺水准。两城河冲刷着古人遗留的陶片,东行不远便扑入大海怀抱,兴奋地撒泼打滚儿,滚出一片广阔的河口。
河口之北原是荒滩,涨潮一片水,退潮一片泥。1975年,两城公社组织六千人来此建起拦海大坝,在里面栽上芦苇创收。夏天苇叶青,秋天芦花白,看上去很美,收入却寥寥无几。公社水利营教导员陈为信建议,在苇场搞多种经营,领导就派他带着五十多人去了。他们种稻养猪,继而养对虾,还将堤坝延长,从大海的袍襟上栽下一块又一块,连缀成有四千五百亩之阔的幽蓝之境,挂起了“日照市第一海水养殖总场”的牌子。
1992年春天,市委宣传部安排我以挂职的方式到这里体验生活,任党总支副书记。被海风吹得肤色黝黑的陈场长欢迎我,带我在场里走了一圈。站在大坝上,我看着坝内的虾池、坝外的大海,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方宝地,能收获好多写作素材。
从此,我有了文学生涯中非常宝贵的一段时光。
我在这里观赏奇美景物。
我刚去时住在一间平房,南面不远就是两城河口。我经常在早晨或傍晚走出窄小的南门,到河海相交处散步。眼前所见,一次次让我惊艳。我平生第一次看海上日出是在这里,那种辉煌壮丽,让我理解了古文化中为何有太阳崇拜,理解了古人在此设县时,为何命名为“日照”。我在这里观察到的“潮间带”之宽,大大超出我的想象。涨潮时,海水顶着河水上行,气吞数里如虎;退潮时让出的沙滩,一望无际。有的时候,“潮间带”上一个人也不见,有上千只海鸥或飞或停。那一回我踏上去,发现沙子被潮水刻出金色沟纹,弯弯曲曲,等距排列。我边走边赏,竟然被这神奇的纹路晃得头晕目眩。
后来我的宿舍转移到东边一座小楼,离海更近。夏天已至,门窗常开。晚上我坐在蚊帐里看书,有一些身材扁长的小蟹子进来,在地上乱跑,到桌子上溜跶,甚至爬到床上。我挥手作势,喊一声吓唬它们,它们就像小老鼠似的快速溜走,到墙根或床底趴着。趴上片刻,又出来活动。我懒得管它们,一直等到要睡觉了,才下床拿扫帚,将它们撵向屋外。有一个晚上,我以为撵光了,关门时却听到一声“咔嚓”,发现门框上有一只小蟹子被挤。它掉到地上时,蟹壳边缘有黄液淌出。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它原谅了我,一声不吭爬向门外。
有一天傍晚,我一出南门,发现沿着南墙西去的小路上全是蟹子,墙上也挂了好多。我吓得倒退两步,毛骨悚然。镇定下来,见那些蟹子都像小孩拳头那么大,壳色青褐。它们一动不动,举着两只红彤彤的大爪眼瞅天空。此时刚下完一场小雨,晚霞灿烂,我想,难道它们也像有些人类那样,在搞什么宗教仪式?我理解不了,去问场里的人,他们说,“螃蟹开会”的场面,他们也见过,不知道是咋回事。这种蟹子吃草,海边有很多。
这次奇遇,我仅仅经历了这一次,后来再没见过。过了几年我回忆此事,写了一篇散文《邂逅蟹群》,发在2001年第2期《中华散文》上。
我还看到过另一幕奇景:渔人踩高跷推虾皮。河口南面,经常有一些中老年男人将高跷绑在腿上,高高站起,然后身背竹筐,手举大网下水。这样,他们可以往海里走很远,捕到更多的毛虾,加工成虾皮。2018年,我把这种捕虾方式写进了小说《经山海》。
我在这里了解大海习性。
我刚到养殖总场时,最不适应的有三件事:一是饮水太咸;二是海声太响;三是湿气太重。报到之前,有同事说那里的水太咸,有的领导去检查工作,都是自带暖瓶或水杯。我说,我是去长住,哪能自己带水?到那里喝下第一口水,感觉果然咸,难以下咽。办公室秘书张军华见我表情异常,向我解释:水井虽然是在养殖场最西边打的,也有海水渗进去,你喝几天就适应了。我点点头继续喝,因为口渴,也就顾不得味道重不重了,好在肠胃没有反抗的表示。
“枕着涛声入眠”,我小时候就在书本上读过这话,很想体验一下这种浪漫。但在养殖总场的第一个晚上,大海发出的声音却让我严重失眠。白天在海边,我听到的是涛声,可用“喧哗”一词形容。夜间在宿舍,听到的是海声,是一种轰响,似乎发自海底,挟带着巨大的力量。恍惚间,觉得海滩在颤抖,床也在颤抖,我惴惴不安。住了几天,听得久了,我才习以为常,安然入睡。
我初来乍到时很兴奋,精神头十足,但是没过几天,却觉得萎靡不振,浑身乏力,腰骨也隐隐作痛。打电话问一位懂医学的朋友,他说,可能是环境潮湿所致,建议你铺着电褥子过夜,不然,时间久了会得风湿病。听了这话,我问场里的人有没有这种感觉,他们都说没有。我看着大海心想,你这是欺负我这农家子弟呀。无奈,只好回家拿来电褥子对付,果然管用。
大海还会逗我玩,让我这个“旱鸭子”知道它的厉害。一个夏日傍晚,陈为信场长招呼大家:天怪热,咱们洗海澡去!六、七位场领导就去了。我们在两城河口下水,走到齐胸深时向里游。我平时只会“狗刨”,能游上几十米,那天却很顺,划拉几下就前行好远。我试了试,站立时已经够不到海底了,觉得危险,就转身往回游。没想到竟然那么吃力,感觉海中有一条大河在奔涌。我知道,这是遇上可怕的暗流了。于是沉下身子,猛蹬海底,往前蹿上一下。再蹬,再蹿,终于逃离险区。这时我忽然发现,一位副场长正在右前方挣扎,他个子矮,难以露头,一边挣扎一边说:“啊呀,不治了!不治了!”我赶紧去他身后,一手抓他头发,一手托他腰部,让他能够呼吸,而后二人一起向河口移动。终于来到浅水处,我俩站下回头看,场长他们正在远处畅游。
平日里,大海多是波澜不惊,然而它一旦发怒,便是一副“海立云垂”之势,惊心动魄。我在那里经历了两次风暴潮,终生难忘。
一次是5月6日。那天下午潮位就开始上涨,扑向大坝的浪头一个比一个高。全场职工急忙上阵,装沙袋往坝顶背,每有塌损之处立即填堵,一晚上用掉四五千个尼龙袋子。拼到九点,这一波大潮才平息了一些。大家坐在坝顶休息,我发现大海漆黑,由远而近的浪头却蓝莹莹发亮。我问别人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有的说是鬼火,有的说是磷火,我暗暗称奇。九点半,我们才回去吃晚饭,路上有两个小姑娘嚷嚷,她们的手表没了,肯定是背沙袋子的时候丢的。次日早晨天刚亮,大家又去迎战早潮。这一次,巨浪将大坝掏出一个个漏洞,好多年轻人跳到水里填沙袋,但也不能奏效。直到高潮过去,人们才松了一口气。
另一次是8月31日。市领导让我写一篇全面反映建市三周年成就的纪实文学,我打算那天离开养殖总场,回城开始采访。但是恰巧16号台风驾临,我就留下,与大伙一起抗洪抢险。上午就刮起大风,全场职工都去护坝,石坡还是出现多处缺损。晚上更是风雨交加,巨浪轰响。我感觉,每一个浪头撞来,都让大坝晃悠一下。那浪花飞上半空,夹带着泥沙砸到我们的脸上身上,齁咸的海水流进嘴里。老陈跑来跑去,哪里出现险情,就呼叫大伙过去。手电、马灯乱晃,沙袋、石头急扔。晚上十点多钟,大坝出现两处缺口,海水长驱而入,老陈只好下令撤退。第二天一早我出去看看,发现养殖场东部是一片汪洋,残坝在水面上断断续续。有的职工站在那里哭,因为他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对虾,一只也不属于他们了。
我的长篇小说《经山海》,第一章就有抗击风暴潮的场面,那是用我的亲身经历改造而成。
我在这里听取海边故事。
写小说的最爱听故事。我在挂职期间时时留心,将他们讲的故事记录下来;还经常主动采访,让他们详细讲述。我当时用的笔记本,至今还保留着。
陈为信的成长经历与创业壮举,让我深深钦佩。他1947年出生在与养殖总场相邻的安家岭村,8岁就放牛,没上过正规小学,只上了八年夜校。后来他参军去连云港,年年都是五好战士,还当上了通讯班长。但因为各种原因,他没有提干就复员了。回乡那天,在两城下车,走到安家岭村西,他觉得没被提干,回来很没面子。看见日头挺高,怕进村时被人看见,就找一个地方坐到天黑。但是回家后,他经过一夜思考,觉得自己必须面对现实,第二天一早就到生产队干活。因为表现突出,很快当上大队干部。1975年又被公社调到水利营担任连长,第二年当了营教导员。1976年冬天,陈为信到胶南县走姨家,他姨的侄子是大场公社农场经理,带他去参观。他看到那里又种稻子又养猪,受到启发,回来便主动请缨,要到苇场搞多种经营。带人过来时,这里仅有五间草房,周围都是荒滩与水洼。他带领干部职工创业,可谓筚路蓝缕,历尽艰辛。1981年8月底,他们还遭受了最严重的一次打击:台风袭来,潮水冲垮大坝,养殖的对虾全部跑光。他与一些职工流泪痛哭,哭过之后从头再来。终于,这里一年年发展壮大,成为全市乡镇企业的标杆,他也被授予“全国农业劳动模范”等称号。
我离开这里的第二年,写了一篇题为《陆·海·人》的“挂职散记”,发在《日照报》上。
陈为信46岁时被录用为国家公务员,先后担任市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东港区委副书记、区政协主席、区人大主任。但他刚退休就得了重症,62岁去世,让无数人为之惋惜。
我挂职时,经常参加一些渔业、养殖业劳动。有一回,场里打算捕一些母蟹搞养殖试验,组织十几人去海边拉笮,我也去了。两个人驾小船到海里撒下大网,岸边的人分成两伙往上拉。费劲不小,收获寥寥,只有几斤小杂鱼和几团海蜇。听他们说,过去海边每个村都有拉笮队,一网能拉上千斤,现在的海却“穷得不治了”。
那些过去当渔民的人,给我讲了好多趣事。他们说,过去老人们传言,船老大必须是在鸡叫声中下生的。如果一只大公鸡叫出“勾勾”之后,将脖子压低、前伸,唱出后面那一声“喽”,再把脖子扬起时,恰巧有男孩下生,他就是船老大里拔尖的。他们还说,打鱼的人早晨出海不能见女人,如果出门时遇到,要立马回家,等到街上没有女人的时候再走。我把这些记下来当作素材,有的已经写进作品。譬如《大海风》中的船老大望天晌,之所以出类拔萃,他表弟说,就因为表哥在鸡叫的末尾下生。主人公邢昭衍,跟随自家雇的船老大出海,中途遇见梭子姑娘,只好回去。第二次出门,梭子还在杏花树下等着看他。邢昭衍在青岛礼贤书院读书时,校长卫礼贤先生将他翻译的德国诗人黑塞的一首诗给了他。此时他想起那句“我只看清你发际的杏花浅埋”,便萌生情愫,成就了姻缘。
我在日照市第一海水养殖总场挂职,虽然只有半年时间,却感觉到这里是一个素材宝库,取之不尽。后来这里成为国营企业,名字改作“万宝水产集团”,我从提供素材帮助写作的狭隘角度理解,觉得非常恰当。
三十多年来,我回去过多次,每次都发现有新变化、新气象。2019年4月初,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原副总裁芶鹏先生来日照见我,商讨《经山海》的电视剧改编事宜。我带他沿着海边北去,边走边看,最后一站到了万宝水产集团。时任集团党委书记的张军华介绍了企业情况,领我们去海边看早已建成的海滨休闲度假区。我发现,这个度假区就在当年被风暴潮冲垮之后重建的大坝外面,游客在水边徜徉,孩子在沙滩上嬉戏,热闹得很。旁边还有许多游乐设施,集吃、住、行、游、娱、购为一体,很有特色。张军华还指着在海平线上露出的一个蓝色平台,讲他们怎样建设海洋牧场。我知道,这些举措,代表了现代海洋经济发展的方向,我会在以后的作品中写到。
万宝水产已经走过五十个年头,2025年年初,我和日照市人文促进会管锡云副会长等几个朋友过去,商讨如何加强企业文化建设。我想,山东大学已成立作家书院,让我过去任教,能否在这里建一处创意写作基地?万宝的同志积极响应。等到这个基地建成,我会和山大作家书院的同事带着学生过去,让他们了解企业历程,欣赏海边风光,捡拾丰富的写作素材。大家一定会开拓思路,写出新颖别致的创意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