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亭
三月的杭州,春和景明,山水妩媚。借着送父母到工作于杭州临安的弟弟家的机会,我游历浙西临安、余杭的玲珑山、九仙山和径山,寻访苏轼行迹。
“推挤不去已三年,鱼鸟依然笑我顽。人未放归江北路,天教看尽浙西山。”(苏轼《与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二首》)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八月二十七日,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因察看蝗灾过於潜(今杭州临安),与於潜县令毛国华、县尉方武同游西菩提寺,作此诗。是年九月,朝廷诏下,苏轼自杭州调任密州知州。苏轼生性爱好登山临水,政治上的失意使他更加纵情于山水之间,浙西一带山明水秀,苏轼登玲珑山、宿九仙山、谈禅径山,尽兴游赏之余,留下了很多文化遗迹和名篇佳句。
“玲珑苦奇秀,名实巧相称。九仙更幽绝,笑语千山应。”这诗句出自苏轼的《径山道中次韵答周长官兼赠苏寺丞》。在诗中,苏轼对浙西的玲珑山、九仙山和径山不吝赞美。“周长官”,即苏轼通判杭州时的友人周邠,时任乐清县令,有惠政,百姓以周长官称之。苏轼与周邠多有诗词酬唱往来,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苏轼在密州知州任上,周邠以《雁山图》及诗寄赠苏轼,苏轼作《次韵周邠寄<雁荡山图>二首》,有“二华行观雄陕右、九仙今已压京东”之句,并在诗中盛赞密州之九仙山、也就是今天日照市五莲县境内的九仙山“九仙在东武(指密州),奇秀不减雁荡也”。
玲珑奇秀
玲珑山,位于临安钱王大街西端,是我浙西访苏的第一站。上午10时许,友人文正自杭州驱车赶来临安,陪我同游玲珑山。文正老家五莲,居杭已有三十年,是资深的记者、作家、苏轼研究专家,出版有《不合时宜———东坡人文地图》《东坡语文》等著作,现任杭州苏东坡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去年以来我编纂《苏轼与日照》,文正作为顾问,提供了不少有益的帮助。乡情殷殷,加上对东坡文化共同的热爱,我们成为颇为谈得来的朋友。
在玲珑山入口处,我驻足浏览玲珑山的介绍。据《临安县志》记载:“(县)治西南十里,即苏轼、黄庭坚、佛印胜游处,因其‘两峰屹峙,盘空而上,故曰玲珑’。”玲珑山虽不高,但有泉、有瀑、有寺、有亭、有摩崖石刻,早在唐宋时期就成为浙西的游览胜地。玲珑山以“山水玲珑剔透、林茂径幽俊美”而著称,苏轼、黄庭圣、佛印、徐霞客、郁达夫、林语堂、梅兰芳等历代名人雅士曾踏迹此山,留下许多美丽的诗篇与动人传说。苏轼有诗《登玲珑山》:“何年僵立两苍龙,瘦脊盘盘尚倚空。翠浪舞翻红罢亚,白云穿破碧玲珑。三休亭上工延月,九折岩前巧贮风。脚力尽时山更好,莫将有限趁无穷。”形象描绘了玲珑山的秀丽景色。
沿着玲珑古道拾级而行,人文古迹随处可见。文正之前来过几次玲珑山,便成为现成的导游。山路盘曲,蜿蜒而上,左有九折岩,右有合涧泉。九折岩崖壁和岩东隔涧的石壁上题刻众多,镌刻时代从宋至民国。在九折岩第六折西侧崖壁上,横刻楷书“九折岩”三个大字,字径二尺许,传为苏东坡所书,字体苍劲,为玲珑山摩崖石刻之最珍贵者。在东坡“醉眠石”、宋代摩崖石刻群等处,我们驻足流连,辨识题刻,发思古之幽情。“醉眠石”下方刻有题记:“宋苏文忠公,爱玲珑山水,游辄醉眠于斯。”可为苏轼游历玲珑山之佐证。
卧龙寺后的琴操墓是玲珑山重要景点之一,也是文正带我来玲珑山寻访的主要因素。琴操出生于官宦人家,才华出众,颇通佛理,因家变沦为歌妓,相传琴操邂逅东坡,成为东坡的红颜知己,却因为西湖一次游赏对话而遁入空门,于玲珑山别院修行,死后葬于此地。宋代文学家方勺《泊宅编》中记载:“苏子瞻守杭州,有妓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因这一句“子瞻喜之”,惹得后人产生若干遐想,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上世纪三十年代,郁达夫和林语堂等人游玲珑山,在《西游日录》中郁达夫写道:“实在则这山的妙处,是在有石有泉,而又有苏、黄、佛印的游踪,与禅妓琴操的一墓。”并赋诗曰:“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
琴操墓旁有亭,悬挂着“玉女茅庵勘九折,坡仙野径醉三休”的楹联,这“玉女”指的便是琴操了。青山埋玉,琴音犹存,一抔黄土,永隔红尘。如今玲珑山上,又是芳草萋萋,春花满树,游人熙熙,只是不知还有几人记起东坡与琴操的故事。
九仙幽绝
从玲珑山中坞山塘入口往西,便可去往九仙山,这是我们浙西访苏的第二站。
九仙山,在山水形胜、风景如画的临安并不出名,一路上我们询问了几位当地的游人,都说不清九仙山的路径和里程。然而,当年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可是写过多首关于九仙山的诗,不仅在《径山道中次韵答周长官兼赠苏寺丞》诗中称赞“九仙更幽绝,笑语千山应。空岩侧破瓮,飞流洒浮磬”,还曾夜宿九仙山无量院,写下《宿九仙山》:“风流王谢古仙真,一去空山五百春。玉室金堂余汉士,桃花流水失秦人。困眠一榻香凝帐,梦绕千岩冷逼身。夜半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著名的《陌上花三首》也与九仙山有关,在游览九仙山时,苏轼听闻临安民间传唱一支叫“陌上花”的山歌,内容是吴越王钱镠和他结发妻戴氏王妃的动人故事。苏轼感喟之余,作三首《陌上花》,其一:“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诗前苏轼序曰:“游九仙山,闻里中儿歌陌上花,父老云,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苏轼的诗让“陌上花开”的故事广为流传,成为一段千古佳话。
沿着路标指示一路西行,忽见一亭立于路畔,额曰:收春亭。此处凭栏,可观山下临安城的无边春色。亭边有古松一株,相传为苏公手植的“学士松”。松下有东坡立像,竹杖芒鞋,衣袂飘飘,置身于此,苏公的诗词便不由地在耳畔回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与文正分立苏公像两侧,同行的国磊小弟为我们拍照,留下一段珍贵的记忆。
山路渐渐升高,远望浓荫如盖,风吹松林声如波涛,“松涛云隐”,这是九仙山的一处胜景。林边有亭翼然于山岩之上,额曰:寻隐亭。楹联仿苏书,题曰:九仙隐处烟霞静,千古空山风月闲。九仙山以九仙为名,至于九仙为哪些仙人,却是众说纷纭,苏轼以为“九仙谓左元放、许迈、王、谢之流”(《宿九仙山》题下自注)。其中,左元放为东汉末年著名方士,少居天柱山,研习炼丹之术;许迈于永和二年移入临安西山修道炼丹;王(导)、谢(安)出生于东晋,均为当时的风流人士。
我家乡的九仙山,来历也是多端。《山东通志》载:“汉明帝时,有九老日饮酒(九仙山)万寿峰下。一日,同化去。人称仙人。”九仙山因此而得名。至于八仙会同山神战恶龙之说,更让九仙山披上了神奇的色彩。还有一个说法,清乾隆《重修诸城县志》记载:“苏氏兄弟九人,在此(九仙山万寿峰)误食异人哇食,同仙去。”“异人”即神仙。“苏氏兄弟”即指苏氏兄弟九位仙人。这个说法虽然有点荒诞,但冥冥中也让九仙山和苏轼扯上了关系。清代诸城名士、隐居于九仙山下的邱石常父子,更是有意无意将苏轼《宿九仙山》诗当作为密州九仙山而作。邱石常曾作《结社九仙山》诗,诗曰:“九仙苏子谓王谢,尚有七人未指名。”其子邱元武为康熙十六年(1677)进士,也作《九仙山下吾家在焉,偶读苏长公宿九仙山诗,怅然有怀,即用其韵》一诗,诗曰:“仙留遗版字还真,一别名山历十春。”诗中的“苏子”“苏长公”,指的都是苏轼;“仙留遗版”,指苏轼留下的著作,即苏轼《宿九仙山》诗。
过听涛驿、升仙桥,我们进入一条竹林野径。一路行来,景色愈发清幽,山桃花、山樱花不时盛放于路旁,美艳不可方物。文正说我们可能走错了路,不仅见不到行人,连路标也看不到了。正所谓曲径通幽,踏着铺满衰草落叶的山径,我们走进了一片竹海。漫山翠竹,如同翡翠长廊,景色绝美。早知临安是竹乡,但无意之中遇见这样一片竹海,也是意外之喜。苏轼的名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于潜僧绿筠轩》),就作于临安。
转过一个山头,有几间竹屋隐于山间,一群驴友正在野餐。时间早已过午,询问路径,前往九仙山无量院还要一个多小时,我们果然走错了路。肚子饿得咕咕叫,下午还要赶去径山,我们便选择就近下山。
文正是第二次来九仙山了,未能见到苏轼夜宿过的无量院,颇感遗憾。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原始山色,见证了九仙山的幽绝。这也是临安九仙山之行的最大收获。
天下径山
去径山,是因为径山寺。
径山,乃禅山名山,因通天目山而得名。苏轼诗云:“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游径山》)径山寺位于径山之巅,建于唐代,在宋代名列江南禅宗“五寺十刹之首”。径山峰峦挺秀,风景秀丽,所产的毛峰茶与“西湖龙井”齐名,相传唐代陆羽曾在此著《茶经》一部,古时有“茶宴”“斗茶”等仪式,后被日本高僧传回国内,发展成为“茶道”。苏轼曾四上径山,与高僧谈禅品茶,留有“东坡洗砚池”遗址。
“我昔尝为径山客,至今诗笔余山色”。(苏轼《送渊师归径山》)径山与苏轼渊源颇深,苏轼先后两次在杭州为官,他钟情西湖,老少皆知;而他酷爱径山、眷恋径山,却少有人知。其实,苏轼爱径山不亚于爱西湖。在杭州期间,苏轼对径山一游再游,甚至想在径山“筑室安迟暮”,留下了与径山有关的诗词12首和洗砚池等胜迹。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苏轼北归卧病常州,径山方丈维琳冒暑远程前往探病,为之祈祷,一直陪伴着苏轼,苏轼答他的诗(《答径山琳长老》),成为苏轼一生中最后的一首诗。在苏轼病逝前,维琳长老在他耳边大声提醒他“勿忘西方”,苏轼留下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代表着他对佛道、对人生的终极领悟:“西方不无,着力即差。”这一切,都见证着苏轼与径山的缘分。
来到径山脚下的游客集散中心,已是下午3时许。径山寺下午5时关闭山门,为赶时间,文正驱车一路狂飙。径山寺名声在外,香火鼎盛,游人如织,上径山要在游客中心统一换乘中巴车上山,凭身份证免费坐车,方便快捷,这一点非常人性化,值得很多地方借鉴。
径山沿途风景优美,进山道路两边房舍俨然,茶园翠绿,如同世外仙境。到达山顶下车,沿着青石古道拾级而上,一路上,清风拂面,幽鸟间关,山间春花满树,如同行走在一幅多彩的山水画卷里。
进入山门,一座雄伟的照壁映入眼帘,“双径归堂”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为宋代径山中兴祖师大慧宗杲禅师墨迹。“双径”指的是古时人们来径山寺有两条古道,“归堂”寓指来此参禅修行。照壁背面题书“天下径山”四个大字,气势雄伟,凸显径山寺的非同凡响。
径山寺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中轴对称的布局,庄重而又肃穆。由于要赶在5点前回到山顶停车场乘坐接驳车下山,我们匆匆看过几处主要建筑和西泠书社在潮音堂举办的“乙巳新春径山篆刻展”,就去寻找东坡洗砚池。
东坡洗砚池位于径山寺东,紧邻御碑亭。亭内御碑正面宋孝宗御书“径山兴圣万寿禅寺”八个大字,笔力刚劲,颇有气势。宋孝宗可以称作苏轼的“异代知己”,他爱好苏轼的诗文,又敬重他的高风亮节,追谥“文忠”,崇赠太师,并下诏重刊《东坡全集》,御笔亲撰《御制文忠苏轼文集赞并序》,赞曰:“成一代之文章,必能立天下之大节。”苏轼文章遂成为一时之风尚。御碑亭边上一座长廊,一潭清泉,潭畔有碑上书“东坡洗砚池”五个大字。相传苏轼数登径山,就在山门之外竹林之旁寓居,由于时常在水池内洗刷笔砚,池水变黑,他就从山下买来剪尾的螺蛳放入池中,池水居然变清了,于是就留下了“东坡洗砚池”和径山寺无尾螺的佳话。这里杨柳依依,桃花灼灼,翠竹黄花,相映成趣,的确是一处适合修身养性的所在。
暮色渐起,我们作别径山返回杭州。明日文正和我约好前往西湖苏堤、龙井苏子岭等处,继续寻访苏轼遗迹。杭州的山水,处处承载着苏轼的政绩与诗魂,浙西游三山,蓦然发现,苏轼的足迹与精神已深深融入这方山水的肌理。苏轼的一生,带给我们深刻的启示,人生如逆旅,唯有以豁达之心对待人生的风雨,超然物外,方能行稳致远,一蓑烟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