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莹
当剧场的灯暗下去时,我正望着舞台两侧那面仿制的土墙出神。夯土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麦秸,像极了老家院墙上岁月啃出的斑驳。忽然,一束追光打在墙根,穿粗布褂子的妇人抱着襁褓,背影在墙上拓出佝偻的剪影———那是夏大娘,1942年的月光,正从她肩头漫下来。在第十八届山东国际大众艺术季的舞台上,日照音乐剧《烽火夏大娘》完成了一场跨越八十年的信仰对话。
音乐剧《烽火夏大娘》是歌颂日照东港区三庄镇大夏家岭村英雄惠汝双(1902-1943)的真实史诗。这位以卖盐为掩护的中共地下联络员,在日军刺穿双耳的酷刑中守密至死,其故居灶台暗格、盐袋夹层等实物细节,成为舞台艺术的核心符号。盐贩的粗布头巾、母亲的破碎之心、战士的铁骨铮铮,立体呈现了革命女性的精神图谱。
“油灯照不见五更路,娘的心亮着就能引儿归。”我总觉得这歌声里裹着海风。日照的老人们说,当年的安东卫(今日照市岚山区),海浪拍礁石的声响,常和枪声撞在一起。夏大娘的原型惠汝双,就是在那样的声响里,把自家的草屋变成了八路军的“堡垒”。舞台上,她把最后一把玉米面倒进伤员的碗里,转身对丈夫说:“娃他爹,咱把口粮分出去,饿不死;可这些娃要是没了,咱这村子,这国家,就真的完了。”唱腔不高,像檐角的冰棱坠在地上,脆生生的,却砸得人心头发紧。
最让人心颤的是“三道墙”那段。日伪军的皮靴声从远处传来,妇救会会长正藏在里屋。夏大娘把熟睡的幼子塞进襁褓,突然转身往院墙边跑。演员的裙摆扫过舞台的麦秸垛,发出窸窣的响,像极了当年她翻墙时,草屑钻进衣领的声音。“砰”的一声,她抱着孩子重重摔在“墙外”,却故意把哭腔扬得老高:“老总们,俺家就这点粮,真没藏人啊!”墙内,是屏住的呼吸;墙外,是豁出去的母亲。台下有位白发老人掏出帕子擦眼角,后来才知,他祖父当年就是被这样的“夏大娘”们救下的八路军战士。
舞台上的灯光忽而转亮,LED屏上呈现出真实的历史照片: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土坯房前,夏大娘(惠汝双)捧着粗瓷碗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那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记者拍下的画面。演员唱着《点一盏灯》,灯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仿佛八十年的时光在皮肤上流动——— 年轻时的她,是在油灯下为伤员缝补衣服的妇人;年老时,是给孩子们讲“墙头逃生”故事的奶奶。“灯”的意象在剧里反复出现:草屋里的油灯,是给伤员暖手的;墙头上的月光,是给革命者引路的;而八十年后剧场亮起的灯,照在年轻观众湿润的眼眶里,倒像是那些灯光,终于流到了今天。
谢幕时,扮演夏大娘的演员牵着一群孩子走上台。孩子们举着自制的灯笼,灯笼面是他们画的日照山海——— 万平口的灯塔,浮来山的银杏,还有那面被岁月磨亮的土墙。这些孩子都是日照本地的小学生,排演时总追着问:“夏奶奶真的能抱着孩子翻三道墙吗?”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非要在灯笼上画一只展翅的海鸟,“我想让海鸟告诉夏奶奶,现在的安东卫,没有枪声了,只有渔船回来的笛声。”
走出剧场时,晚风带着玉米地的清香扑面而来。同行的演员说,他们去村里采风时,发现很多老人还记得夏大娘的故事。有位九十岁的奶奶指着村头那棵老槐树讲:“当年她就是在这树下,把独子送去参军的。”如今,那棵树下常围着下棋的老人,孩子们在旁边追逐,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忽然想起剧里那句台词:“咱翻的不是墙,是给后人铺的路啊。”八十年前,夏大娘翻墙时蹭掉的墙皮,早已化作泥土,长出了新的庄稼;而她当年护在怀里的希望,正像此刻天边的星子,一颗接一颗,亮在年轻人的眼睛里。
墙头上的月光,其实从未暗过。它穿过烽火,越过岁月,落在今日的窗台上,落在孩子们举起的灯笼上,也落在我们每个人回望历史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