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杰
　　2016年5月，父亲得了食道癌，一个庞大的手术后，我们全家人便和父亲一起走上了一条艰难的对抗疾病的路。在这条路上，除了父亲自己要一次一次捱过睡眠障碍、进食困难和癌病晚期的各种并发症外，母亲一直是和他并肩站在病痛的一线、直面癌痛的那个人。
　　三年来，无论父亲需要什么，无论哪里的医生给出怎样的药方，母亲总是能够竭尽全力、不打折扣地做到。由于父亲食管全部被切除，胃被提到胸腔再造食管，对于进食的要求尤其严苛：所有的食物都要用料理机打成糊状；少食多餐；要顾及营养均衡等等，大大加重了护理人的工作强度。家里光功能不同的料理机就好几个，一天下来八顿饭，中间还要加几次中药，洗洗涮涮就停不下来。加上父亲脾气暴躁，一有不满就发火弄动静，母亲尽管身心俱疲，但都默默承受了。
　　母亲勤劳了一辈子，她勤劳得让我对“勤劳人”这种人设有了莫名的畏惧感。我不想这么“勤劳”，这种勤劳带着强烈的“自苦”的意味。这意味着这样的人永远要以别人的意志为先，永远要考虑别人的感受，永远要因为别人的舒适而咬住牙默默忍受生活带
给自己的一切。母亲是绝对的“奉献型”人格。对丈夫、对孩子、对双方庞大家族里各色人，她在潜意识里给自己定的位大约就是“只干活，别说话”或者“大家和和睦睦的就好”，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到底是有多大的能量。所以，我们小的时候也和我们哭诉，弄得我们对“给我妈气受的人”心怀怨恨。等到长大了，接触了更多的人才发现，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子，非把自己当“敢死队”，冲上去发现别人原地不动，或者人家只是做了做样子而已，又觉得委屈。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人设包袱太重。
　　我的父亲就是我母亲的“大儿子”。任性的、蛮横不讲理的“大儿子”。母亲从来都拗不过他，不管对错，家里的一切都得听他的。我对父亲的这种“独断专行”是很反感的，总觉得他既依赖母亲又对母亲不够尊重。有一次我很认真地问母亲：下辈子你找对象找啥样的啊？母亲竟然回答说：就还找你爸算了。——— 咋这么没出息呢？依我看来，母亲跟着父亲的一辈子就是找虐的一辈子，竟然还没被虐够！也是无语了。
　　每次住院，医生看到父亲的检查结果都会重复一句话：你父亲的病就是转移和扩散了，但就是发展的比别人的慢，很奇怪。我想，除了父亲生性坚强外，母亲在这三年里所做的一切功不可没。她一个人做了整个的“后勤保障部队”，让父亲从体能到精神都得到了强大的支持。
　　近来，父亲越发不好了，整夜咳嗽不能入睡，强力安眠药也不起作用。母亲整夜整夜在旁边守着，父亲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每一次母亲都用她强大的心灵承受住了。我们每一次去，她都只是说昨晚咳嗽得特别厉害，特别厉害时也会说：你爸昨晚很危险，差点憋死。我说要去陪夜，她也不肯，说在家里不用你们，你们白天还要上班。
　　母亲从前身体不是很好，近年由于父亲的病，她又启动了她体内巨大的潜能。她常说：我特别怕自己也病了，你们就麻烦了，又要伺候你爸，又要伺候我。老天爷厚待我，让我这几年一直爽爽利利的，也让你们没有那么累。
　　看着父亲受的罪，有嘴不能吃，声带嘶哑话说不出来，整日咳嗽不能入睡，就想起老子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是父亲又那么幸运，有一个那么好的妻子陪着，不愠不火，不离不弃。母亲有一次说：假若现在我和你父亲换个位置，我是病人，你父亲早就不管我了。我的智慧又善良的母亲，她总能看透这人间的本质，但她又能固守着作为“人”的仁慈。正是母亲这样的人，让我这种怀疑主义者、悲观主义者，感受到人性里恒定和真实的东西。我不觉得他们之间是什么所谓“爱情”，爱情对他们这辈人来说是很陌生的概念，也不是“亲情”，我称其为“人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的人的“人情”，是一个生命对另一生命的仁慈和尊重。从前我认为我是会孤独终老的，在我的认知里，我们这代人“学说”来的称之为“爱”的，只是年少夫妻相互的锦上添花，老了当是另一回事。从母亲这里，我看到了一些我从前没有看到的东西，夫妻之间流淌的除了“爱情”，还有仁慈与尊重。
　　李义山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老天爷也不尽是仁慈的，他对我的父亲一点怜意也没有，我病中的父亲苦痛不如草芥。幸亏有母亲替这苍天可怜他、照顾他，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得到人间一点温情。
　　(作者单位：日照市北京路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