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
　　（接上期）
　　讲到这里，一桌人都笑，有人甚至让茶水呛得连声咳嗽。贺成收指着袁笑笑说：“你爹真是抠腚门子咂指头，吝啬到家了！多磕了两个头，就提这么高的条件！”派出所长说：“灶王爷能是好骗的？就像你这个民政所长，要是有人找你办低保，只磕两个空头，你就给他办？”袁笑笑正色道：“怎么不办？不磕头也办！”
　　接下来，袁笑笑又讲了几个故事，都是庸俗不堪、低级搞笑的那种。吴小蒿想，官场上真是品种繁多，竟然有袁笑笑这类人物，而且很有市场。她想起，《史记》中有《滑稽列传》，记载了一些言行诙谐、善于搞笑的人物，不过，人家“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袁笑笑算什么？
　　她不愿听，拿出手机看到了一条关于植物新品种保护的新闻。她忽然又想到，植物新品种需要保护，那么植物旧品种呢，是不是格外需要保护？拿楷坡镇来说，地名叫楷坡，是因为挂心橛前面曾经长满了楷树，可是现在连一棵也找不到。是否需要恢复起来，让楷坡名副其实呢？
　　这个念头，让吴小蒿兴奋起来。她想立即向镇长提出建议，但看到镇长此刻正沉溺在袁笑笑的笑话中不能自拔，将那个疑似有鳃的下巴左右晃荡着，便知道这会儿不可能与他讨论种楷树的问题，只好又把目光放到了手机屏幕上。
　　然而，她老是忍不住想看贺成收的下巴，不时抬头端详一眼。下巴底下的那道暗紫，似乎有巨大的秘密藏在那里。再看下巴之上的脸盘、眉眼、鼻子，棱角分明。她想起，闺蜜们评价男人，经常用到“Man”这个词儿，意思是“有男人味”。如果贺镇长被她们看到，她们一定会说：嗯，很Man！
　　西头的舞台上响起女声。吴小蒿抬头看看，一位美女浓妆艳抹站在那里，用夸张出来的激动语气宣布：神佑集团除夕家宴现在开始。
　　家宴？我也成了他们的家人了？吴小蒿深感不安。
　　主持人请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慕平川先生致辞，慕总就离座登台。他穿一身紫绸唐装，衣服上的花纹在灯光下闪烁不定。他深鞠一躬，大嘴一张：“各位领导，各位前辈，各位兄弟，今天是大年三十。俗话说，大年三十吃饺子，没有外人。一年来，神佑集团又有了新发展，新业绩，全靠大家支持帮助。神佑集团，神佑！你们，都、是、神！”全场热烈鼓掌。吴小蒿却没有动手。她想，我不是神，我对这个企业没有任何帮助。
　　慕总继续讲话，他向盛处长的父母致敬，向各位领导的父母致敬。向贺镇长父母的在天之灵致敬，向自己父母的在天之灵致敬。场上有好多人擦眼抹泪。
　　慕总又说，尤其是各位兄弟，你们跟着我打拼多年，与我情同手足。现在，让我们一起向父母大人表表孝心！
　　在小姑娘们的扶持下，二十几位老人上台，坐到了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小姑娘下去，每人端来一盆热水，分别放到老人面前。慕总向下面挥挥手：“四梁八柱，上！”
　　一群彪悍男人离席登台，齐刷刷站到慕总面前。
　　袁笑笑见吴小蒿看得发呆，就向她解释：四梁八柱，是神佑集团的领导骨干，其中的四梁是四个副总，每人分管一摊。八柱，是八个分公司经理。
　　慕总转身面向坐成一排的老人，动情地讲：“各位前辈，平川的二老已经归天，你们就是我的再世父母。我是你们的儿子，让我在除夕之夜尽一份孝心！”
　　音乐响起，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一位男歌手上台唱起了《念亲恩》这首歌，极其煽情。慕总到最年长的一位老太太面前，跪下磕一个头。四梁八柱也到他身后站成一排，磕一个头跪在那里。慕总伸出胳膊，卷了卷袖子，然后探手入盆，给老太太洗脚。老太太捂脸痛哭，四梁八柱低声饮泣，观众席上泪光闪闪。贺成收，也撕了一片纸巾摁在眼窝。
　　见他这样，吴小蒿想，很Man的男人原来也很Sentimental（多愁善感）。不料，贺成收收起纸巾看她一眼，用大腿碰了一下她的大腿，小声说：“慕总出钱摆平姚疃的爆炸事件，你等一会儿应该向他当面道谢。”吴小蒿迟疑一下，点了点头。贺成收又用大腿碰了一下她的大腿，而且更加用力：“别忘了呵。” （连载四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