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敦波
2023年4月3日,秦鸿章老师猝然离世。
当年2月我才见过他,老人家还思维敏捷、精神矍铄,怎么说走就走了?
第二天,我冒雨窜了几百公里,去济南送别秦老师。一路上,与秦老师相识三十七年的点点滴滴,一幕幕涌到脑海里……
1985年,我考入山东体育学院。报到时,一位穿着干净利落、面容清瘦俊朗的高个子中年老师,和蔼问我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我说我是日照的。他问日照哪个镇。我说涛雒。他双眸一亮,紧接着问:“涛雒哪个村?”我说李潭崖。他显得很兴奋:“我姓秦,是学院的老师,老家日照涛雒下元的,和李潭崖一河之隔。”原来,秦老师在学生处工作,从新生名单上看到我,就在报到处等着,已经等了一下午了。他哈哈笑着说:“咱日照,丁、牟、秦、安、李五大姓,论起来都是亲戚。”
我们村和下元村很近,两个庄的多数村民都认识。地缘产生的亲近感一下子拉近了我和秦老师之间的距离,消除了我初来乍到的忐忑和不适——我们是最近的老乡,又是亲戚,我在这里不孤独。
后来我进了学生会,跟秦老师有了更多接触。他见面就问问我的学习,如果时间充裕,就跟我说他的家世、他对涛雒的记忆,以及他在济南经常来往的那些日照亲戚,也会问我家的情况和我们村的有关人事。每次放假返校,我都给秦老师带点煎饼和虾皮子。他妻子儿女都不爱吃,秦老师却很珍惜,这是他年少的口味和对家乡的记忆。
1989年春夏之交,高校进入特殊时期。一天早上起床前,秦老师到宿舍找我,把我叫出去,说他这辈子经历过很多大事,嘱咐我形势不明朗千万不要盲目冲动,更不能跟着别人瞎起哄;说农村不同于城市,家里把我供到大学多么不容易,我可不能有闪失——他建议我回家待一阵子,帮我爹种种地。我听从秦老师的建议,回家待了半个月,后来回去毕了业。
工作后,每次去济南,我都抽时间去看看秦老师,给他带点煎饼、虾皮、小干鱼、虾酱等家乡的东西。秦老师问问我的近况,嘱咐我工作要扎实,思想要淡泊,不能太功利。
长期接触,我渐渐知道了秦老师的身世。他 1936年出生,祖父是中医,家里有山有地,日子相对宽裕。土改时,父亲带领全家离开家乡,到济南投奔亲戚。这个亲戚就是大实业家马丹铭。
马丹铭是高兴镇夏陆沟村人,他母亲和秦老师的奶奶是叔姐妹,他夫人是秦老师的大姑。马丹铭的哥哥马官和,字惠阶,早年留学日本,宣统年间就在涛雒镇栈子村开办织布厂,在日照县首次使用新式织布机,老百姓戏说:“机器不转,马官和急得淌汗。”当时日照有名的新兴实业家有四位,分别是“城里二虎:鹏东、善圃”和“城南二龙:惠阶、丹铭”。后来“二虎”“二龙”都到济南发展,相互间鼎力扶持。马官和起初开办济南电话公司,马丹铭在济宁、滕县开办电话分公司。后来兄弟二人开办了山东工商银行,并将其开到青岛、天津和上海去,还在淄博开设煤矿、修筑铁路。秦老师全家搬到济南后,长期住在马丹铭家里。
王献唐先生和他们也是亲戚。王献唐的岳母和秦老师的奶奶、马丹铭的母亲都是叔姐妹,她们是巨峰镇六甲庄王家的闺女,秦老师管王献唐的夫人也叫姑,所以他出入王家很随意。他说别看王献唐名气大,其实本人很不修边幅,一件衣裳一水穿到底,穿出味儿来也不换洗,每次夫人叫他换衣裳他还嗷嗷地发火儿;说王献唐先生在家里喜欢半躺在一张破藤椅上看书,棉袍子叫烟烧出窟窿、袖口儿污得发亮他也不在乎;家里来什么人也不关他的事,别人在一旁说说笑笑,他还是躺在藤椅上安安静静地抽着烟看书。
我爱听秦老师讲这些名人的老故事。这些日照走出去的大先生光耀千古,正史上着重介绍他们的业绩名垂青史,对个人介绍寥寥数语。秦老师作为与他们交往过的晚辈亲戚,把他们讲得更丰满更立体。
秦老师还藏着几件宝贝。最宝贝的是一本古字帖拓本。
有一年,马丹铭的家被抄,秦老师想去安慰安慰大姑。一进门,院子里一堆纸灰二尺厚,还冒着烟缕,马家的藏书刚烧完的样子。秦老师围着灰堆转了一圈,发现边上一个未烧尽的樟木盒子,打开就是这本拓本,隔着盒子已经烤得壳页脱离。大姑说,喜欢你就拿了去吧,好东西都烧完了。
这个拓本秦老师宝贝得了不得,当时有人想买,秦老师不卖,说多少钱也不卖!他跟我说了很多次,就是没舍得拿出来给我看看,直到十年前,才郑重其事地戴上手套,抱出来一页一页揭给我看。
秦老师还有一件宝贝,是他父亲的拐杖。民国时下元村有位远近闻名的手艺人,叫秦孟进,擅长杏核雕刻,一个杏核上他能刻四首唐诗,布局精巧,字字清晰。秦孟进侄子外号“四磨台”,从小跟他学习,技艺也很纯熟,和秦老师父亲相交很厚。“四磨台”精心培植一棵柘树,用它给秦老师父亲做了拐杖。柘树的根部用作手握部位,刻了一个荷叶包着一个莲蓬,里面的莲子相互独立,轻轻一晃,就发出清脆的“咯棱咯棱”声。拐杖中部刻着小篆“伴我到林泉”。秦老师父亲去济南时就拄着这根拐杖。父亲去世多年后,有次秦老师去马丹铭家,无意中发现这根拐杖还挂在马家门后的墙上。
山东体育学院日照校区建成后,秦老师在日照有了房子,每年来小住,我都请他出来吃吃饭,开车带他回涛雒转转,到周边看看他的老亲戚。大约2011年,秦老师中风,活动不便,就没再回日照。
当时我担心他身体就此垮下去,可他竟顽强地自学中医保健知识,摸索了一套食疗和锻炼方法,一点点地康复,直至痊愈,没留下一点病后的痕迹。此后,我每次去,他都反复嘱咐我要注意身体,叫我少吃饭,多锻炼,教我早晨怎么练,晚上怎么练。
秦老师送给我三盆他养了多年的花,一盆金鱼草,两盆笹之雪。说笹之雪是朋友从日本带给他的,这两盆是他养了多年分出来的;说它看起来不起眼,但是很顽强,几个月不浇也无妨;说人就得学笹之雪,什么逆境都能扛。
三十多年的交往,我觉得秦老师就像我父亲,甚至比我父亲还亲近。他虽然是长辈,但思想一点不僵化,很能跟上时代步伐,性格平和淡泊,不求名不求利,八十多岁了还天天看书写笔记,行动轻盈,思维敏捷,让人觉得“老”与他没有关系。
秦老师去世前没有一点征兆,那天凌晨一点多起来上厕所不慎跌倒,儿子去扶他还不让,自己爬起来上了床。五点多儿子起床,发现秦老师已经走了,一脸安详。走得这么安静这么利索,真是符合他这辈子的性格。(2024.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