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俊珂
樱桃沟藏在杏花山的褶皱间,恰似岁月含在口中的红朱砂。清明过后,山风携着雨丝漫过谷底,千万棵樱桃树从冬眠苏醒。枝桠间嫩芽初绽,如婴儿攥紧的小拳头,渐渐舒展成新绿手掌,托着星星点点的花苞,在晨露里摇晃出春的期盼。
春分日,阳光绵柔,像母亲晾晒的棉絮铺满坡地。樱桃树褪去素白纱衣,换上浅粉罗裙。千万朵花聚于枝头,压得枝桠微弯,宛如二八少女提裙问好。花瓣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水色,似被晨光亲吻的痕迹。花蕊金粉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引得蜜蜂撞进花团,翅膀沾满细碎光斑。
青石上,穿靛青布衫的白发老妪择菜。见我驻足,她笑着招手:“你可曾见过‘樱桃千万枝,照耀如雪天’?早年沟里全是野樱桃,花开时漫山皆白,如落春雪,后来才引种甜樱桃。”她粗糙的手掌抚过树干,树皮纹路深如沟壑,枝桠间却满是生机。
我背着相机沿石板路深入,忽见一树早樱结果。青涩小果拇指盖大,藏在新叶间,像怕羞孩童用绿帕遮脸。指尖轻触,果柄渗出透明汁液,带着草木香,似春天在悄悄问候。
谷雨前后,樱桃开始变色。起初果尖染胭脂色,如美人轻抿的唇,渐渐红晕蔓延,果实半透明泛红。阳光穿过叶片,能看见果肉里细细的脉络,宛如少女手腕的血管。张籍说“朱实出人间,先承雨露滋”,此刻方知这红珠是天地精华所化。
一日清晨,山谷传来惊叹声。望去,樱桃树已挂满红果,如小灯笼在绿叶间闪烁。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踮脚摘果,裙摆扬起,父亲在身后护着。祖孙三代的笑声与果香,在山谷荡起涟漪。老槐树下,村妇用湿纱布盖着樱桃竹筐。掀开时红雾升腾,她递来一颗紫樱桃,果柄带露。咬一口,酸甜汁水在舌尖炸开,仿佛含住了整个春天的阳光。“尝尝‘红灯’,咬开是琥珀色芯子,比蜜还甜三分。”她说话时,鬓角银饰轻颤,似枝头晃动的樱桃。
立夏前周末,樱桃节开幕。进山公路旁,彩色帐篷如绿草地上的彩虹。卖山货的老汉摆着新笋,竹筐插着野樱桃,深红果实衬着褐色竹篾,比画还美。穿汉服的姑娘提篮走过,裙裾扫过蒲公英,白色绒毛飞起,与红樱桃相映成趣。
大关口红蹄子樱桃园热闹非凡。碗口粗的樱桃树果实累累,不见叶片。红似火,紫如霞,黄若鎏金,在阳光下光泽流转。画家支起画架,调色盘上的色彩与树上果实呼应,笔尖落下,风仿佛凝固在画布。孩子们蹲在树下捡果泡酒,阳光穿过玻璃瓶,在地上投下跳动的光斑,似碎星洒落。
老石桥旁,樱桃收购站的红色帐篷被山风吹得作响。东坡李家的三轮车上,樱桃垫着鲜叶,红得透亮,像串起的小灯笼。夫妻俩搬筐过秤,纱布滑开,果香四溢,惊飞了花蝴蝶。西岗刘老汉的大竹筐里,樱桃堆成小山。他攥着旱烟袋,看老板验果,“美早”果顶的五角星透着亮。电子秤报数,到账通知响起,老人笑得眉眼弯弯:“比去年每斤多了五毛钱哩!”
傍晚,山谷炊烟升起。农家乐老板端出樱桃,盛在粗陶碗里。红果青瓷,让人想起“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围坐木桌,晚霞与红果相融,晚风携着果香,混着虫鸣,滤去喧嚣。
沿田埂返回,见一老人坐在树下,捧着铜烟袋。“沟里的樱桃树,都是爷爷辈栽的。”他望向梯田,“那年大旱,老支书带大伙十里挑水,才救活树苗。如今他人虽走了,树还在,每年结果,像是给种地人报平安。”
夜色渐深,星星爬上枝头,与樱桃红光相映。我忽然懂得,这满沟红樱桃,是人与自然的动人契约。春去秋来,树影常新,树下欢笑、耕耘、守望的人,早已与土地血脉相连。樱桃甜中带酸,生活的滋味也在红绿交织中愈发醇厚。
离开时,衣袋装着村民送的樱桃,指尖留着清香。回望樱桃沟,已化作山脚下朦胧的红,像揉碎的夕阳,却在记忆里愈发清晰。那些红樱桃,是春给人间的情书,土地对耕耘者的馈赠,更是岁月中永不褪色的温暖。
城市灯火亮起,掌心樱桃仍带山野温度。咬破果皮,酸甜汁水漫过舌尖,恍惚又见红雾弥漫的山谷,听见风过樱桃林的沙沙声,还有村妇那句带着笑意的呼唤:“来呀,尝颗红樱桃!”
这一声呼唤,便让整个春天,都甜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