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梓健
  日头坠进西边芦苇丛时,暑气正从晒蔫的稻叶尖上蒸起来,蝉鸣嘶哑。爷爷卷着沾满泥点的裤管,铁锹往门槛石上一攮:“该取守水了。”
  七月末的河渠瘦得露了脊背。这时节,水比油矜贵。田垄裂开细小的嘴,稻子垂着头,穗子才灌了一半浆,青涩里泛着焦边。上游水闸一开,各家的铁锹便成了丈量时辰的尺。
  轮到我家引水,已是子夜之后了。
  我随爷爷踩着露水往田头去。月轮悬在墨蓝天幕上,清冷冷映着沟渠里游动的银蛇。铁锹柄被爷爷的手掌磨得油亮,恰如他臂上晒脱了又生出的老皮。行至岔口,他忽地蹲下,指尖捻开湿泥,又伸进水流探了探:“水头还没到。”说罢把铁锹往田埂一插,摸出烟袋锅子,红火头便在黑夜里明明灭灭。
  水终究是来了,先是渠底染出一条深色的路,继而细流无声漫过,终于聚成汩汩之势。爷爷霍地起身,铁锹利落地劈开水面,左一拨,右一挡,清流便驯服地拐进我家田垄。淤泥里几根顽固的苇根缠住水流,他蹬掉胶鞋,赤脚踩进凉水里,铁锹贴着泥底一铲一推,堵塞应声而开。水便得了自由,欢畅地扑向干渴的稻根,发出细小的吮吸声。
  “听,稻子在喝水哩。”我不知他是怎么听出来的,只知爷爷每到这时便耳力奇好。他立在田埂上,倒像是一棵扎了根的老榕树。萤火虫被水气惊起,碎金般浮动,停在他肩头又飞走。远处村落早沉入黑甜,唯有守水人的烟袋红光,疏落如星。
  后半夜起了风,稻浪沙沙翻涌。爷爷持锹巡埂,背影像一把移动的尺,反复丈量着水的深浅。偶见田埂被泡软了一角,水正悄悄外渗,他迅疾铲起湿泥,双脚在缺口处交替踩踏,脚后跟一碾一压,一道新埂便服帖地隆起,恰似卧龙。
  这手艺是土里长出的智慧,比不得水泥堤坝的硬朗,却最懂乡间水土的脾性。
  “水比人懂节气,水是有灵性的。”他望着东方微青的天色喃喃道,“小暑看苗,大暑看稻。穗子灌不饱,秋后碾米都飘轻。”天边泛起蟹壳青时,水终于吻遍了最后一畦焦土。一株昨日还垂头丧气的稻穗,此时竟悄悄挺直了腰杆,叶尖坠着一颗饱满的露,将坠未坠,映着破晓的天光。
  爷爷拔出深陷田埂的铁锹。刃口沾着新鲜的泥与隔夜的草屑,泥水滴落处,一小片狗尾草在田埂下轻轻摇曳。
  水声潺潺,田亩如镜。那铁锹上滑落的露水,先于稻穗尝到了晨光的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