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元安
  午间困倦,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住,书本斜斜摊在膝上,纸页被风舔得蠢蠢欲动,却始终挣脱不了我无意间压住的那一角。风来了,如悄然来访的客人,并不敲门,只自窗棂间挤进来,在书页上留下无声的指痕。它又轻轻拂过我脸庞,我朦朦胧胧中伸手去探,却只握到一把空无。
  窗外晾衣绳上,奶奶的蓝布衣衫被风灌满了,鼓鼓地飘荡起来。衣服上那块深色补丁,像是一枚小小的湖泊,竟也在风中微颤着,荡开层层波纹。那风是活的,它伸出无形的手,捉住了衣衫的臂膀与腰身,带着它跳起了不知名的舞蹈。绳上的衣服们被风揉搓着,互相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竟像极了奶奶絮絮叨叨的言语,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却终究听不真切。我凝神细听,风却调皮地绕开了我的耳朵,只留下衣袂飘然,在光里摇摆。
  日头渐渐偏西,风也渐渐长大,渐渐硬朗起来,它开始顽皮地在院子里翻跟头。院子里几只空瓦罐,风钻进去,便立刻呜呜咽咽地唱了起来,三声短两声长,调子高低不定,时断时续,仿佛一个笨拙的孩子吹着竹笛,不成腔调却又自得其乐。罐口边沿的水痕犹在,风从那里钻进去又钻出来,发出吃吃的笑——这风,它竟在瓦罐里寻到了自己!
  夜深人静,风不知疲倦,又去拜访竹林了。竹枝被摇撼着,叶子簌簌地响,风掠过竹梢,又轻抚过竹叶,声音绵长而柔和,仿佛在讲一个悠长、悠长的故事,故事里有人语,有叹息,有欢笑,有哽咽,有尘世所有的悲欢离合。风,竟成了天地间最古老的说书人,将万古的惆怅都卷在声息里,流荡在竹枝竹叶的每一个关节之上。
  我侧耳倾听,心都沉入那竹声的细流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万籁俱寂,风似乎停了——竹叶不再摇动,瓦罐也哑了喉咙,连衣服也垂下来,不再飘舞。原来,风并未离去,它只是悄悄收敛了翅膀,隐在万物的缝隙之间,屏息敛声,仿佛在等待。
  我突然领悟:风原来是有声的,只是它惯常隐身于喧嚣的帘幕之后。我们耳中塞满了尘世的喧哗,心也浮荡在琐碎的浪尖上,竟听不见它浅吟低唱。它如一个沉默的伙伴,始终陪伴在你的左右,却在我们沉迷于热闹时,退避一旁,只留下那无尽的空寂。
  原来,风一直在等所有声音都睡去,等世界静下来,等一颗心澄澈空明,才肯轻轻拂过你灵魂的窗棂,那无声之声,原不是它无话可说,只是我们未曾真正清空自己,在喧嚣里竖起耳朵,静候它穿透尘障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