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昌
  营房里,战士宿舍的铁架床,整齐排列,就像摆放整齐的火柴盒。每天清晨五点四十,哨声一响,大家就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昨晚盖过的被子摊平。被子刚离开身体,尚带着一丝余温,软绵绵地伏在床单上,仿佛是一个尚未完全清醒的人。
  起初,我也叠不好被子,总是有地方鼓出来,四个角要么尖利,要么歪斜,就像没蒸好的发糕。这个时候,班长走过来,膝盖稳稳地压住床沿,双手如同熨斗般在被面上来回推移。他先推平左边,再整理右边,接着处理前面和后面,最后在被角处精心抠出九十度的直角。他叠好的被子竖立在床头,宛如一块坚实的砖块,轻敲之下,还能听到“咚咚”的声响。
  我们学他的样子。先把被子三折成长条,再用手掌侧面在被面上划出印子。新兵的被子总是太厚,压不下去,就脱了鞋站在被子上踩。踩得狠了,棉花被挤到一边,又得重新摊开来叠。有时候叠到第三遍,天已经亮了,窗外的光从玻璃斜进来,照在被子上,能看见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打转。
  后来,手熟了,动作越来越快。早上起床不再是一件难事,反而成了最清醒的时刻。手指在被面上游走,能感觉到棉花在布套里慢慢归位。叠好的被子放在床头,像每天第一个完成的任务。夜里回来,看着方方正正的它,心里踏实。
  最难受的是想家的时候。母亲来信说家里换了新棉被,问我在部队冷不冷。我回信说不冷,这里的被子结实得很。其实,夜里我常把脸埋在被子里,闻见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就想家里晒过太阳的棉被,想母亲用手拍打被面的声音。白居易写“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只是这些话不能写在信里,只能叠进被角里,压在最下面。
  退伍的前一天,我特意早起。最后一次把被子摊开,棉花已经比三年前薄了许多。手指划过被面,摸到几处缝补过的针脚,是去年拉练时被树枝刮破的。我慢慢叠,慢慢压,像在和老朋友道别。叠好后没有立即起身,就坐在床边看着它。窗外的梧桐树影投在被面上,一晃一晃的,像小时候母亲晾在竹竿上的被单。
  现在,我回家已经五年,衣柜里还留着那床军被。每年夏天晒被子,母亲总要问:“这床这么硬,留着干嘛?”我就笑,也不解释。夜里偶尔拿出来盖,还能闻到营房的味道,听见早操时的脚步声。被子已经不如当年挺括,四个角也软了,但那些折痕还在,像地图上的等高线,记录着一段无法抹平的岁月。
  有时候,我教孩子叠衣服,会不自觉用上班长教的手法。孩子笑我叠得太整齐,我就想起营房里那排像复制粘贴出来的被子。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跟人一辈子,不是它有多特别,而是那些重复的清晨和黄昏,把它刻进了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