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胜发
　　讲台是旧木所制，木质疏密有致，纹理盘旋。初时平滑如镜，后来竟渐渐显出些异样来。那粉笔灰日复一日地飘落，先是浮在面上，风一吹便散了大半，余下的却不知何时钻进木头的纹理中，嵌得深了，竟成了木头的一部分。以手抚之，粗粝不平，仿佛这木头天生就带着这些白痕似的。
　　先生立于讲台后，手持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那粉笔便短了一截，灰屑纷纷扬扬，竟如冬日初雪，却比雪更细碎，更无声无息。有的飘散在空中，被阳光一照，显出形状来；有的落在先生的袖口、衣襟上，先生只不经意地一拍，便又腾起一阵白雾。
　　学生们埋头疾书，偶一抬头，见先生眉宇间也沾了些许白粉，竟如早生华发，却又不甚分明。少年人哪里在意这些细末，只道是寻常，转眼又沉浸于书本之中了。
　　这般日子不知过了几轮春秋。讲台上的粉笔灰越积越厚，纵使每日有人擦拭，那嵌入木纹深处的却再也除不去了。木头的深褐色与粉笔的灰白交错纵横，竟如一幅地图，绘着年年月月的故事。
　　忽有一日，到了毕业时节。一个向来顽劣的学生被唤到讲台前听训。他垂首而立，目光恰好落在讲台木纹之间。但见那白痕深深浅浅，曲曲折折，忽然心下一动，想起这三年来，先生日日立于此处，写完了多少支粉笔，讲尽了多少学问。
　　学生不由得抬头细看先生，恰有一缕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先生发间。但见那黑发中竟夹杂着丝丝白痕，与讲台上的粉笔灰一般无二。那白不是老人的苍苍白，而是粉笔灰似的灰白，细细密密地钻进发丝之中，好似也要在那里安家落户了一般。
　　学生一时愣住，竟说不出话来。先生见他发怔，只道是知错了，便缓和了语气，又叮嘱几句，挥手让他回去。
　　那学生退后几步，忽然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恭敬。先生微感诧异，却不甚明白其中缘由。
　　其实少年人何尝懂得，那粉笔灰不仅有形，更有重量。它一点一滴地落下，看似轻盈无比，积年累月却沉重如山。它沉淀的不仅是知识，更是青春与心血。那嵌进木纹的白痕与钻入发间的白丝，原是同一物事，同一种重量。
　　粉笔灰依旧日日飘落，讲台木纹中的白色愈深愈密。而先生发间的白痕，想必也是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