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铮
山后那株山楂树,不知何人所植,亦不知其年岁几何。我幼时初见,它已是一副老态,树干虬曲,树皮皲裂如老人的手背,却依然年年结实,红果累累,压弯了枝头。
这山楂树生得偏僻,不在村头,不在路旁,而是孤零零地站在后山腰上,四下里只有荒草与乱石。村里人上山砍柴、采药,路过时便歇个脚,摘几颗山楂解渴。那果子酸得很,初入口时叫人龇牙咧嘴,但回味却有一丝清甜。孩子们却不爱这滋味,宁肯去偷邻家的枣子,也不愿碰这酸果。唯有老人们常来,坐在树下石头上,一面嚼着山楂,一面看山下的村庄。
我是常去的,因祖母信什么“山楂消食”的方子,每每饭后便使我去采。去得多了,竟也与这老树熟稔起来。春天里,它开白花,细碎如星,远看竟似一团雾霭笼罩树冠。夏日结果,青涩的小果藏在叶间,不仔细看便寻不见。秋深时,叶子黄了,果子却红了,一颗颗如血珠般缀在枝头,在秋风里微微颤动。这时节上山,老远便看见那一片红云,在山腰上浮着。
树下常有一位老先生,据说是村小的老师,退休后便日日来此。他见我采果,便笑道:“小子,可知这树的来历?”我摇头。他便说这树是当年逃荒人种下的,那人饿极了,只剩几颗山楂果,吃了一半,种了一半,说“留个念想”。后来人走了,树却活了,百年下来,竟成了这般模样。我那时年幼,不解其意,只觉这故事无趣,远不如树上的一颗红果来得实在。
后来离乡求学,工作,一晃便是十余年。中间也回去过,却总是匆
匆,竟未曾再上山看那老树。直到去年深秋,祖母病重,我回去照料,方才得闲上山。
树竟还在,只是更老了。树干上的裂痕更深,如刀刻斧凿一般。枝桠也有些稀疏,但果子依然红得耀眼。树下却不见了那位老先生,一问才知,已过世三年了。村里人说,他临终前还念叨着要吃山楂,家人采来,他却已咽不下去了。
我独自坐在树下石头上,摘一颗山楂放入口中。还是那般酸涩,酸得人眼眶发湿。但细细嚼来,竟品出了一丝从前未尝出的滋味——— 那酸涩过后,不是甜,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怅惘,如秋雾般弥漫在舌尖,继而渗入心底。
山下村庄已变了许多,新楼林立,旧屋多废。唯有这老树,依然坚守在此,看了一代又一代人来了又去,看了村庄兴了又衰。它不言不语,只以年年的红花红果,诉说着一些无人听懂的故事。
下山时,我兜里揣了一把山楂。祖母已不能吃山楂,但我还是想让她看看这红果。她混浊的眼睛盯着山楂,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她认得了。
离乡那日,我又去看了老树。秋风乍起,红叶纷飞如雨,红果落了一地,如血滴洒在黄土上。我忽然明白,这山楂的酸涩,原是故乡的滋味——— 初尝时只想逃离,久别后却魂牵梦萦。而那棵树,百年来站在那里,不是为了被记住,只是为了记住——— 记住每一个来过又离开的人,记住每一段酸涩却真实的岁月。
它还会站在那里,看更多的离离合合,结更多的酸果,直到有一天,它自己也化作黄土。但总有人会记得,在山后腰上,曾有一株山楂树,红果如血,酸涩如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