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晗
秋深了,院里的老槐树抖落一身黄叶,天空却蓝得澄澈,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母亲在厨房里熬粥,锅中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白气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来,弥漫了整个灶间。
这粥名曰“丰收”,其实是极朴素的。新收的大米、小米、红豆、绿豆、花生、红枣,凡家中田亩所出,母亲皆取一小撮,淘洗干净,投入锅中同煮。她说这是与土地对账,看看这一年的辛苦,究竟换来了多少收成。
我幼时不解,总觉得这名头过于隆重。粥便是粥,何来丰收之说?母亲却极认真,每年秋季必要熬上这么一锅。她站在灶前,手持长勺,慢慢地搅动。那动作庄重得如同进行某种仪式,粥的香气便在这缓慢的搅动中一丝丝逸出,先是谷物的朴拙,继而豆类的醇厚,最后是红枣的甜香,一层层在空气里铺展开来。
母亲总记得每样作物的来历。米是东坡那亩水田产的,那儿日照足,米粒特别饱满;豆子来自北坡的沙地,今年少雨,收成虽薄,味道却格外扎实,红枣是院东那棵老树结的,父亲生前最爱吃这树上的枣。她说这些时,眼睛望着窗外,目光能穿过院墙,一直落到那些田亩上去。有一年大旱,田里收成不好,粥里的东西明显少了。母亲却依然认真地熬着,把仅有的几样粮食数了又数:“还好,种子总是够的。”那锅粥特别稀,但母亲喝得郑重,仿佛喝下去的不是粥,而是对来年全部的希望。
如今我在城里安了家,每年秋天母亲还是会打电话来:“新粥熬好了,回来吃一碗吧。”有时忙得脱不开身,母亲便托人捎来一小袋米:“自己熬点粥喝,别忘了本。”
城市的厨房里,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各种米豆倒进锅里,慢慢地搅。电磁炉终究不如柴灶,熬出的粥总差些味道。我才明白,母亲那锅粥里最重要的佐料,是故乡的风、故乡的土、故乡的阳光和雨露,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秋天,是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烟的身影,是母亲站在门口唤我回家吃饭的叫声。
母亲的丰收粥,熬的是整整一年的光阴,是土地的回响,是生命的延续,是所有得到与失去,是所有记得与遗忘。一碗下肚,仿佛把整个秋天都装进了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