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红利
中秋将至,超市里开始码着各色月饼,有纸盒装的,铁盒装的,金黄饱满,制作精巧,价格自然也不菲。每每看见这些,我便想起外婆的那副月饼模子。
那模子是枣木的,年深月久,木色已转作深褐,边角处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上面雕着“花好月圆”四字,环着一圈缠枝莲纹,中央则是一轮满月,月中隐约可见玉兔捣药的形状。自我有记忆起,它便在外婆厨房的碗柜顶上,静静地卧着,一年中只在中秋前几日才得见天日。
每逢中秋前三五日,外婆便要将模子“请”下来,用温水细细刷洗,再晾在窗台上风干。她做月饼时,我便趴在桌边看。面和油糖的比例,她早已烂熟于心,从不需称量,单凭手感便能调出恰到好处的软硬。她将面团塞进模子里,压实,然后轻轻一磕,一个月饼坯便脱模而出,上面的花纹清晰可见,还携着丝丝来自枣木模子的微香。
那时的月饼馅料也简单,不过是豆沙、枣泥、五仁几种。外婆尤擅五仁,将核桃、花生、瓜子、芝麻、冰糖捣碎拌匀,再掺上青红丝和橘饼,油光闪烁,香气扑鼻。我常趁她转身时,偷偷捏一小撮塞进口中,甜得眯起眼睛。
“咚”的一声轻响,带着完整花纹的月饼坯落在铺了棉纱布的托盘上,秀美的花纹、玉兔的耳朵,都在面团上安了家。老式灶台的柴火噼啪作响,烤盘里的月饼渐渐鼓起金黄的肚皮。我扒着灶台边的小板凳,鼻尖萦绕着麦香与枣木清香,混着院子里飘来的桂花香,氤氲的热气正悄悄地爬上鼻尖。
月饼出炉时,满屋飘香。外婆总在第一炉月饼出炉时,先拣出花纹最清晰的那枚,用帕子裹着塞给我。我烫得指尖发红,却舍不得松手,咬开酥松的外皮,融化的冰糖早已化作晶莹的蜜意,温柔地包裹、粘连着饱满的果仁,一下子涌满了口腔。外婆清清点点,留够家里吃的后,便把余下的装在竹篮里,让我跟着她挨家送。李家阿婶总回赠一把刚摘的青菜,王家大伯会塞给我几颗糖,竹篮去时沉甸甸,回来时换了满筐的烟火气。我扒着外婆的衣角不解,问她为何辛苦一场,却大都送人。她笑着摸摸我的头:“月饼要大家吃才甜,独食无味。”
外婆离去已有数年。今年,我郑重地将模子请出,打算学着外婆的样子做一次月饼。我用温水细细刷洗模具,笨拙地调着面糖油的比例,手指生疏地压实面团,轻磕模背时竟有些颤抖——— 脱出的月饼坯花纹浅淡,玉兔轮廓已不如当年清晰,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枣木香,却倏然钻入鼻腔。
烤箱代替了柴火灶,可当香气弥漫时,透过氤氲热气,我分明又看见那个扒着灶台踮脚的孩子。咬开月饼的刹那,果仁在唇齿间碰撞,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外婆用帕子裹着月饼塞给我,指尖被烫得发红,竹篮里交换的烟火气,还有她那句“月饼要大家吃才甜”落在耳畔。
枣木模子的纹路或许会愈发模糊,但刻印其间的温情却从未褪色。原来中秋真正的馅料,从来不只是糖油果仁,而是以思念为皮、牵挂作馅,用世代相传的爱意模压成团圆形状。这枚深褐色的木模,既是外婆留下的月光印鉴,亦让每一轮人间月圆,都有了可触碰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