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
　　某日做梦，灶膛里火苗正旺，黑黢黢的灶口吞吐着赤红的舌头。祖父用铁钩拨弄着柴火，火星四溅，如夏夜的流萤。我蹲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那灶膛深处，那里埋着儿时的珍馐，土豆与地瓜。
　　小时候这便是无上的美味了。土豆和地瓜是自家地里种的，都带着泥土的朴素。它们被祖父用火钳送入灶膛，埋在炽热的灰烬里，如同将秘密藏入大地的怀抱。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得祖父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祖父也不管，任由土豆和地瓜在灶膛里烧着，我却等不及，一直守在旁边。炊烟从烟囱袅袅升起，混着米饭的香气，而灶膛里则飘出另一种更原始、更诱人的焦香。
　　终于，祖父用火钳将它们夹出。土豆和地瓜已经变了模样，外皮焦黑，布满裂纹，活像是从炭堆里扒出来的煤块。我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却被烫得缩回手来。祖父呵呵笑着，用旧报纸包了，递到我手里。
　　小心地掰开，热气扑面而来。土豆的内心是金黄色的，粉糯如沙，地瓜的瓤肉则是橙红色的，软甜如蜜。两种香气交织在一起，弥漫了整个灶间。我狼吞虎咽，吃得满手满脸都是黑灰。祖父就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看着我吃，眼里满是慈祥。那时的冬天特别冷，屋檐下挂着一尺长的冰凌。但捧着热乎乎的烤土豆烤地瓜，便觉得整个冬天都温暖了。那种温暖，是从手心一直暖到心里的。
　　许多年后，我在城市的超市里看到各式各样的土豆和地瓜。它们被洗得干干净净，装在精美的包装袋里，贴着价格标签。我买回家，用烤箱烘烤，温度和时间都精确控制。烤出来的土豆地瓜，外皮金黄，卖相极佳。可是吃起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灶膛里的柴火气，少了那层焦黑的外皮，少了掰开时扑面而来的热气，少了吃得满手黑灰的乐趣，少了祖父坐在门槛上抽烟的身影，少了那个冬天特有的寒冷与温暖。
　　我终于明白，我怀念的不是土豆和地瓜，而是那个蹲在灶膛前等待的孩子，是那个用旧报纸包着烫手美食的祖父，是那个虽然贫穷却充满温情的年代。灶膛早已拆毁，取而代之的是煤气灶和微波炉。灶膛里的土豆与地瓜，终究是吃不到了。它们和那个时代一起，被封存在记忆的灰烬里，偶尔飘出缕缕香气，提醒着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简单与富足。
　　灶火已熄，余温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