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济增
深秋了,母亲忽然在电话里说,要给我寄点东西。我问是什么,她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只说你收到就知道了。过了几日,果然收到一个包裹,不大,扁扁的。拆开来,里头只有一叠用旧挂历纸仔细包着的照片。我一怔,随即笑了,是母亲拍的照片。
那还是去年深秋,我回乡时硬塞给她的智能手机。她先是推拒,说这般精巧的玩意儿,是你们年轻人用的,我这老手老脚,只怕一碰就坏了。我说不妨事,又不指望您当什么摄影家,平日里看见窗台上的花开了,或者父亲钓回一尾好鱼,随手拍下来,传给我看看,不也很有意思么?她这才犹犹豫豫地收下了。
起初教她,是真费些气力的。她那双手,抚惯了针线,揉惯了面团,对于这光滑的玻璃屏幕,总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然而母亲的耐心是惊人的。她并不急躁,只是有空便拿着手机,在院子里,对着鸡冠花,对着晾晒的干菜,对着打盹的花猫,一遍遍地练习。
有一日,午后无事,她忽然对我说:“走,我替你拍一张去。”我跟着她出了门。她引着我,走到村头那棵树下。秋风已经有些紧了,叶子落了大半,树脚下,铺着一层厚厚的、金黄的落叶。远处,是收割后空旷的田野,以及几缕慵懒的、正在散去的炊烟。
“就站这儿”,她指挥着我,自己则退后几步,双手牢牢地捧着手机,屏息凝神,对着我,也对着我身后的故乡。
那张照片,后来传到了我的手机上。若以摄影的眼光看,实在算不得一张好照片。构图是歪斜的,我的身子占了大半,头顶几乎要碰到画面上沿,而那棵作为背景的树,只露出半截苍黑的树干。色彩也有些黯淡,许是她不小心碰到了什么设置,整个画面泛着一种旧旧的、灰扑扑的黄。然而,我却盯着这张“很一般”的照片,看了许久。我忽然觉得,母亲笨拙的镜头,恰恰捕捉到了一种我平日里不曾留意的故乡魂魄。
我在电话里,大大地夸赞了她。我说,这张拍得真好,有味道。她在那头,声音里透着些不自信:“真的吗?我总怕拍不好……那树,那田地,我看着是好的,可一到这方方的镜子里,就变了样似的。”我鼓励她,就这样拍,就拍您眼里看着好的,不管它变不变样。
自那以后,母亲便真的成了我们家的“摄影师”。她的照片,便这样一张张地,从故乡寄来,串起了我的乡愁。
我一张张地翻看着,如同在翻阅一部故乡的、无声的编年史。这里面,没有壮丽的山水,没有繁华的街市,有的只是锅碗瓢盆,只是草木枯荣,只是父母日渐衰老的容颜。这些影像,在技术上无疑是稚拙的,但它们背后,是母亲那双看惯了风霜雨雪的眼睛,和她那颗装满了我、装满了这个家的温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