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梓健
瞿秋白在《多余的话》里赞叹,“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此言深得我心。不过,我以为豆腐之最,不在味,而在其格。
俗语说人生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这话是不错的,我祖父曾是以磨豆腐为生。童年的凌晨,石磨的吱呀声是比鸡鸣更准的时钟。他弓着身,推着沉重的石磨,豆汁如乳汁般渗出,那是一场人与时间的角力。而点卤时,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散,全凭掌心对温度的感觉。刚出锅的豆腐,白嫩似玉,颤巍巍地冒着热气,脆弱得吹弹可破。那时,撒上一撮白糖,或点几滴酱油,便是人间至味。
然而,我最念的,还是家乡的豆腐乳。选用本地的老豆腐切块,晾到半干,等到长出些许黄的白的细毛时,便码进陶罐,用八角、桂皮混合粗盐密封。一两月后开坛,醇香扑鼻,腐乳已变得金黄绵软,咸鲜入味,入口即化。
父亲在镇上的工厂做工的那些年,一家人的日子就指着他微薄的薪水。这腐乳,便成了我们饭桌的常客。父亲下班后,一家人每人就这一块豆腐,炒一碟小菜。先用筷头小心翼翼地蘸一点红亮的腐乳汁,在碗边抹开。而后,将那绵软的、带着酒香的一小块豆腐乳送入口中,闭上眼,细细地品。那一刻,所有人疲惫的脸上,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那罐中的腐乳,便是我家沉默的、温暖的基石。
后来我离家求学,回家的路费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那时,每当思乡情切,便到菜市场买一块水豆腐,到姐姐家煮一锅围炉豆腐。豆腐的吃法极多,可它从不喧宾夺主。
贫寒时,一碟小葱拌豆腐,一撮自家腌的腐乳,便是清欢;富足时,它也能在鱼头汤里化作醇厚的底蕴。我喜爱将水豆腐滑入清汤,用勺子背轻轻捣碎,看它们在锅中开出细小的、洁白的花再将肉末和虾皮撒下。我们守着那锅咕嘟作响的豆腐,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眼。我们二人,东聊一句西扯一语。所有顺心与不顺心,都跟着沉浮的豆腐,一同煮进了一锅滚烫的豆腐汤。
如今,我也到了为家人下厨的年纪。每当我将洁白的豆腐小心地滑入锅中,看它在滚烫的汤汁中再次变得柔软而坚韧时,便能看见了祖父磨豆腐时弓着的背,父亲就着腐乳吃饭时沉默的脸,以及和姐姐在锅前被热气熏红的眼眶。我们在岁月里因为这一块块豆腐,共同构筑起一个名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