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旺源
父亲的书房里,最得意的东西就是那把紫砂壶。
壶是很质朴的样子,没有什么多余的花里胡哨的东西。颜色是那种经年累月的,沉静的赭褐色,就像窖藏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一样,全都被锁在了那细细的砂粒之中。它总是被放在书桌右手边的位置上,下面垫着一方小竹垫。父亲伏案写作久了,就会伸手把它捧起来,动作很轻柔,像是碰一个易碎的梦一般。
我老是忘不了他沏茶的样子。先去取水,水必是煮沸的,再选茶叶,也无非就是普通的炒青。可当那滚烫的水流高高地冲下来时,蜷缩着的叶子就在壶底舒展开来,跳起无声的圆舞曲。一缕白茫茫的蒸汽带着清香从壶口升上来,就像一句轻声细语,在书房里悄悄地飘荡。这时的父亲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等着,仿佛是在听一位故友倾诉心声。
这把壶,跟了父亲差不多三十年的时光。壶身被磨得温润如玉,灯光照耀之下,泛着一股幽然又内敛的光华,仿佛岁月在上面镀了一层淡淡的包浆似的。父亲经常说:“壶是有生命的,你怎样对待它,它就会怎样对待你。”一开始我不太明白,后来才知道紫泥肌理里面渗进去的不仅仅是茶汤,还有父亲很多个夜晚的思索,许多页翻过的书声,以及他那像茶一样先苦后甜的人生滋味,这壶就成了父亲半生沉默的见证者。
壶用久就通人性了。几日不沏茶便干枯无精气神儿,像是赌气的小娃娃。所以即便父亲远行归来,第一件事也是用清水慢慢温养它。水流顺着壶壁滴落下来,紫砂好似能呼吸一般贪婪地吸着,颜色突然就深浓起来,鲜活了起来了。母亲偶尔会打趣说:“你对这壶倒比对你儿子还要亲昵呢。”父亲闻言只是笑呵呵地回应,其中的温情只有他们才清楚。
自然,这壶也不是一直完好的。壶盖的边沿处,有个小磕痕,是许多年前我淘气撞上的。当时我吓得要哭出来,父亲只是捡起来,用手抹掉水珠,说:“不怕,有了这个印记,它就是我们家的了。”现在再看那个磕痕,倒像是一枚特殊的印章,记着一段有惊无险的日子,也让这把壶和我们的家,多了一分斩不断的联系。
前几日黄昏时分,我又看见父亲坐在阳台上泡茶。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格照在他身上,也落在壶上,洒下一地温暖而斑驳的光影,他的头发早已经全白了,背也微微佝偻,但是那壶在他手上却是很稳当。我没有惊动他,只是站在门口看,水汽依旧袅袅上升,茶香依旧淡淡飘着,就像几十年前那样,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同了。
那壶底沉淀的,早已不只是茶味,是时间的味道,是父亲的岁月,是我们这个家无声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