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鸿儒
我在院里为自己布置下一个茶席,要与这秋天,作一番恳切的深谈。红泥小炉的火,幽幽地燃起来了,向着高远的天空伸去。可秋风是顽皮的,它不知从哪个角落溜过来,伸出无形的手指,只那么轻轻一撩,那烟便散了形,懒懒的、软软的,化作一片极淡的云,在清冷的空气里,洇开一抹若有若无的痕迹。也就在这时,一阵风来,带着几片黄叶,飘飘摇摇,终于静静地歇在石阶上。
我的目光从茶烟移到了落叶上,忽然觉得它们竟是一对天生的舞伴。茶烟是向上的,是轻逸的梦,总想挣脱这尘世的羁绊,去往那虚无之境;而落叶是向下的,是沉实的定,是生命在绚烂过后的归根与安眠。这一升一降之间,仿佛便说尽了生命的两种姿态,两种归宿。炉上的水,此刻“咕嘟咕嘟”地唱起歌来,白色的水汽顶着壶盖,噗噗地响。我提起水壶,倒进瓷盏,撮一撮龙井投进去。不一会,一股茶香,便直扑人面。
第一泡的茶是稚嫩的,正如那浅秋的天气,凉意初透,万物都还带着夏日的余绪,显得那般清浅而明朗。我小口地啜着,舌底泛起一丝微微的涩,随即化开满口的甘润。
一泡一泡地续着水,茶汤的颜色就在盏中悄悄地演变。第二泡,绿意便深了一层,是仲秋时节。到了第三泡、第四泡,那绿便渐渐地褪去,属于收获季节的黄色不知不觉地浸润进来。茶汤不再那么清亮见底,并且这时的茶香也不再那般清锐,妥帖地慰藉着人的肺腑。
我捧着这盏茶,想起了唐人陆羽,他在《茶经》里,论及煮茶,有过极精妙的四个字:“沫沉华浮”。说的是当茶汤沸腾之时,白沫下沉,茶的精华便浮升上来。此刻想来,这“沉”与“浮”,不也正是眼前这深秋的至理吗?春日里百花争艳,是“浮”着的华彩;夏日里万物疯长,是“浮”着的生机。唯有到了深秋,一切才肯“沉”下来。叶子沉入泥土,花香沉入寒露,喧嚣沉入寂静,那曾经轻飘飘的梦与理想,也沉沉地,落到了现实的土地上,化作了脚下坚实的路。
我放下茶盏,静静地坐着。炉中的火,四下的秋声,不知何时,已变得分外清晰。不远处,有晚归的鸟雀,在巢中发出啾啾的呓语,草根里,秋虫的鸣叫,一声长,短。风过处,满院的树叶发出沙沙清响。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曲古老的梵唱,将天地间一切的纷扰,都洗涤得干干净净。
不知不觉,茶已凉了,秋,却仿佛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