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昆
午后,我取出一锭珍藏多年的松烟墨,注少许清水于端砚中,开始缓缓研磨。墨锭与砚台相触的沙沙声,像极了春蚕食叶,细细密密,将周遭的喧嚣都隔绝开来。
这方砚是祖父留下的,石质温润如凝脂。记得幼时初学书法,总耐不住研磨的枯燥。祖父便握着我的小手,在砚台上一圈圈地打转:“磨墨如修行,急不得。”他的掌心很暖,声音很轻,“你看这清水,原本无色无味,与墨相融,便有了千般变化。”那时不懂其中深意,只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如今自己也有了岁月磨砺的痕迹,才明白祖父话中的禅机,所有的沉淀,都需要这般不急不缓的耐心。
墨香渐渐弥漫开来,是那种沉静古朴的气息,仿佛能将人带回遥远的唐宋。我特别喜欢观察墨色的变化。初时清淡如远山烟雨,继而浓郁似子夜苍穹,待到浓淡相宜时,恰如雨后初霁的天色,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这何尝不像我们的人生?年少时浅淡,历经世事打磨后渐渐丰盈,最终在时光的调和中,找到最适宜的浓度。
磨墨的节奏自有章法。重了,墨汁易起泡沫,显得浮躁,轻了,又难以化开墨性,显得敷衍。唯有不轻不重,保持均匀的速度,才能磨出细腻润泽的墨汁。这让我想起古人说的“中庸之道”,世间万事,都讲究个火候分寸。就像我们与人相处,太过热烈难免灼伤彼此,太过疏淡又失了真情,唯有恰到好处的温度,才能滋养出绵长深厚的情谊。
一锭好墨,可以磨出春夏秋冬。春日的墨宜淡,如烟似雾,适合写些婉约的诗词,夏日的墨要浓,酣畅淋漓,正好抒发胸中块垒。秋日的墨求润,饱满丰盈,最配那些沉淀的思绪,冬日的墨贵暖,浓淡相宜,恰能慰藉岁末的寂寥。四季轮回,墨性也随之变化,其中的微妙,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暮色渐浓,我洗净笔砚,将余墨小心收存。墨香还萦绕在鼻尖,书案上的字迹已渐渐干透。研磨岁月,磨去的不仅是墨锭,更是浮躁的心性,得到的不仅是墨汁,更是澄明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