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
午后,我从樟木箱里翻出一刀存放多年的宣纸。纸页微黄,边缘已泛起毛边,却依然挺括如初。我取来裁纸刀,准备将整张的宣纸裁成习字用的尺页。刀锋触纸的瞬间,发出极轻的“嘶”声,像是光阴被轻轻划开了一道口子。
裁纸是门老手艺。祖父在世时,每逢腊月总要裁纸写春联。他裁纸不用尺,全凭手感,五指压纸,刀刃顺势而下,纸边便齐整如线。我学着他的样子试过多次,总裁不出那般利落。不是歪斜了分寸,就是毛了纸边。祖父笑道:“纸有经纬,顺着它的性子来,它才听你的话。”这话我记了许多年,直到自己也过了不惑之年,才渐渐品出其中三昧,原来世间万物,都讲究个顺应自然。
裁开的纸边会露出纤维,在光下看,像初春的芦絮,毛茸茸的透着暖意。这让我想起古籍修复师说的“纸寿千年”,原来每一张纸都是活着的生命。安徽的檀皮,浙江的桑根,福建的竹丝,这些草木的精魂在匠人手中脱胎换骨,又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着时光。我有时会对着裁开的纸边发呆,想象它们在山野间迎风摇曳的模样。
裁纸最忌急躁。刀要稳,劲要匀,呼吸都要放得极轻。快了,纸会撕裂,慢了,又容易起皱。这分寸的拿捏,恰似我们对待重要关系的态度。太用力地亲近会让人窒息,太过疏离又失了温度,唯有不紧不慢的节奏,才能裁出恰到好处的距离。就像此刻,我裁一刀,停一歇,听窗外残雨嘀嗒,竟觉得连时光都变得柔顺起来。
夜深时分,裁纸声格外清晰。刀过处,纸屑如雪片纷飞,在灯下起舞。这景象总让我想起《红楼梦》里“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典故,只是我裁的是纸,得的却是千金难买的清欢。裁完最后一刀,将边角料仔细收拢,这些碎纸还能用来拓印、裱糊,或是给孩童折纸船。惜物之人,连纸屑都能看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