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
老房子有鱼池,我常立在青石池边撒下第一把鱼食。红白相间的锦鲤从睡莲叶下游出,搅碎一池晨光。
这方鱼池是祖父留下的,池壁青苔已厚如绒毯。记得儿时最爱趴在池边数鱼,如今池里游着的已是当年那批鱼的后代,只有那条额顶戴墨斑的老鱼,见证过四代人的悲欢。
喂鱼最讲究时辰。春夏宜在破晓,秋冬则选午时。鱼食也分三六九等,祖父在世时,总亲自调配,绿豆面增色,虾粉壮骨,偶尔还会添些紫苏解毒。现在虽买了现成鱼食,我仍习惯加些碾碎的熟蛋黄,看橙黄的粉屑落在水面,像撒下一把碎金。池畔有株百年紫藤,花开花落都在池中留下印记。春日花瓣浮水,鱼儿误作新食,啜一口便悻悻摆尾,秋日落叶如舟,总被鱼群顶着嬉游。最妙是冬雪时节,薄冰将凝未凝,鱼在冰下游动,仿佛在琉璃世界中穿梭。
养鱼如养心。暴雨天要提前遮网,免鱼受惊,三伏天需添换活水,防暑增氧。去年盛夏,池水突然泛绿,鱼都病恹恹的。老渔夫教我去荷塘取来螺蛳,不出半月,水复清明。原来螺蛳能食藻,这以自然之法养自然之物的道理,与古人“道法自然”之说暗合。现代人多用玻璃缸配过滤泵,虽能澄澈见底,却失了天然趣味。有次见邻居清洗鱼缸,那些受惊的鱼在狭小空间里乱窜,忽然想起庄子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真正的自在,或许不该是这般精致的囚禁。
半年前,老鱼终于游不动了。它静静沉在池底青石上,鳞片还泛着虹彩。我将其埋在紫藤树下,二十四载光阴,我何尝不是在饲鱼的过程中,被时光饲养着?那些晨昏的守候,那些季节的牵挂,早已将浮躁心性磨得如池水般澄明。前几日撒食时,发现新生的小鱼竟也学会了老鱼的习惯,食毕必要绕池三周。这个传承了数十年的动作,让我想起家族里那些说不清缘由却代代相沿的规矩。原来有些印记,早已渗进血脉,比记忆更长久。
饲鱼的光阴,饲的不仅是鱼,更是我们对天地万物的敬畏,对生命轮回的领悟,以及对平凡日常的温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