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华洁
又停电了。我们很默契地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无风无雨的山间夜晚,望出去还是一片漆黑。
“咱们去外边,乒乓球台。”队长接着说。这是她第二年来到这里,类似这样供应不足的情况出现时,她的反应和当地人一样淡定。
男生们摸起刚刚坐着的长条木凳往教室外走,碰到铁质课桌叮叮咚咚得响。女生们把手机放到铁质乒乓球台上,手指接触台面时一激灵,便赶紧相约着去拿外套。
闪光灯实在耀眼,队长顺手拿起水杯放在灯上,光线因此而柔和唯美。
美中不足的是,水里似乎飘着什么杂质。不过有水喝就行,没人在意这些。反倒是无边的星辰银河吸引了我们。
明明前一天晚上欣赏过同样的满天星光。
“刚才说到藏宝袋被偷看的问题,还有好的建议吗?”队长将声音分贝提高,把我们从满天繁星里拉回到例会中。
“藏宝袋”是我们用来与孩子们交换信件和纸条的信封,所有人的信封都贴在教室外的墙上,课间时我们发现有些孩子会查看别人的藏宝袋。短暂的思考和沉默后,我们依然没有想出好的办法。对于孩子们的好奇心,我们更倾向于引导而不是制止。
队长边等我们的建议,边在本子上飞速地写下几行字。“嗯……那我明天课间休息时分别去各个营里强调一下,凶一点。哎呀我就跟教务处长似的。”
我们都笑了,这是例会里很难得的开心时刻。“唱黑脸”这件事一直是队长担起来,她在这次乡村夏令营里也比我们普通队员承担了更多压力,有校方和校长的、有孩子家长的、有研究生支教团的,还有来自她自己去年留下的遗憾。
从三月到七月,我们每一份努力都在为十五天的课程和“主题+”活动做准备。在学校时每周一次的例会、每周末的公开课,到后来的晨练、团建、前期实践,在为民小学的每晚例会和讨论,让我们每个人从不了解乡村夏令营变成一个熟悉孩子心理的“教育家”。队长不止一次被质疑,她也不止一次为我们打气。单是在为民小学的几天,我就撞到过三次她在悄悄流泪。
“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我们就……”
“有!那个明天买物资的事。”后勤组长黄同学喊道。
“啊对!明天需要三个男生和黄组长一起去镇上买东西,有人明天不带活动吗?”队长语速飞快。这并不是例会需要讨论的东西,她不想耽误我们备课的时间。
去镇上的小巴车每逢三逢八的早上七点会经过学校附近的路口,如果顺利的话,去买物资的同学可以在镇上吃个午饭,但这并不意味着买物资是个美差事———全队14个人一周的口粮全靠他们带回来。为了省下从路口到学校的五十块钱车费,他们最后几公里都是步行走回学校。第一次采购的前一天下过雨,黄组长回来时不小心滑进水坑,和他怀里的白菜一起,摔了一身泥。
“好了,大家报一下需要什么。”队长话音一落,我们的五个“厨师”便分别报出一串菜名。
“还有创可贴!”我也插了一句。
作为队里的安全组长,除了关注队内成员的安全情况外,还需要照顾在校学生的身体状况。夏令营期间,我常被叫去处理伤口,创可贴用得飞快。受伤情况大多是因为他们平时打猪草或者干农活时不小心擦伤或割伤,在学校玩闹时又流血了。益微青年西部阳光V行动负责人郭双银来拍摄视频,问到孩子们假期一般都在家干嘛,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回答“割草”。
处理伤口时有的孩子不以为然,前一秒还疼得一直在吸气,后一秒就说“哎呀老师我没事,上次割猪草弄得脚趾头比这个还大……”。操作不熟练的我只能帮他把指甲劈开一半的食指用创可贴包起来,叮嘱他打球的时候注意点,可他的眼神早就跟着球跑了,我只好记住他的名字,第二天碰见便喊住他检查他的手。还有的孩子看着我一脸无辜,用酒精棉球消毒的时候他一直在抖,但是一点声都不出,眼圈红红的,眼泪都含在眼眶里。还好有队员在旁边一直握住他。
时间长了便会习惯注意一些颜色不一样的东西。
小男孩鼻子下总挂着两道鼻涕痕,即使擦过也会有浅浅的两条印记。去他家家访的课程组长回来后,给我们反馈他的情况,形容他的家时停顿了一下,说了四个字:一览无遗。
看着他一下课就跑出去打球,兴致勃勃特别投入,就想着,开心就好。
“肉的话我建议少买,买一次冻住只能一次吃完,不吃完就会臭。”黄组长很有经验地说道。
“老干妈还有多少?”
“再买五瓶吧。”
菜量拮据时,十四个人两顿饭能消灭一瓶老干妈,一盆面盛出来九秒钟见底。
“那大家现在写一下日志,写完的先去洗漱。”写日志是每晚例会的最后一项任务,我们一起在EV Life平台上发布日志,开始我们除了记录课程准备情况外,还会感慨一下“由奢入俭难”,后来记录的多是活动总结和反思,同时越来越多地写下和孩子们的点滴。
实习的第一天,强对流的雷雨过后又恢复了暴晒,夜晚因线路老化和功率不足造成的突然停电又让我想起了去年在黔西山区的日子。如果不是刻意提起,我已经忽略了那些天里睡过的泡沫板、在乒乓球台上吃过的饭、家访时泥泞的路和夜晚特别闪亮的星星。或许一整个学期的课程培训会被渐渐忘记,或许连续三十多个小时颠簸跋涉的记忆也在慢慢消失,但却可以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孩子们打动我的瞬间。
时间一久,会有很多片段在不经意间蹦出来,内心里总会流过暖意和不舍。
最后一天整理照片墙上的照片时,我和课程组长杜同学拿着照片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看到一些认识的孩子会指出来:“哎,这是那个谁谁谁……”
原来认识其中的人才会觉得以前的照片有意思啊。
第一次家访的时候,我忍不住举起手机,和一群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合影。拍完大合照之后,两个孩子一直在旁边看我笑,然后我又开启了自拍模式,边拍边指“你看那是谁”,他们好像在照镜子一样,特开心地咧嘴笑。之后有家长端来土豆招待我们,我当时吃了很多野果,没有胃口吃下那么大的土豆,于是一直在推说不用不用。
刚刚那个跟我一起自拍的小女孩,默默走过来,把我的手放到土豆上。
推脱不掉了,于是我挑了一个看起来稍微小一点的。回学校的一路上一直在吃那个土豆,有种怎么也吃不完的感觉,内心里回味着小女孩被我“收买”了的样子。
好玩运动会结束后,广东的三个高中生来给他们上一堂“爱的教育”课,他们带了一些零食作为奖励。有个男孩子不想听课,悄悄拿了很多棒棒糖跑下楼分给我们,然后其他孩子们像是开启了搬运零食的开关,都去拿了零食,拥到我们面前说:“老师你吃你吃。”于是我们围坐一圈,和他们一起分享“舶来品”。那是那些天里最甜的东西。
最后告别仪式那天,低年级的小男孩突然跑过来说“老师,抱一抱”。分开之后,他又说:“老师,再抱一次。”财务组长夏同学也在火车上说起这个小男孩:“……他跑过来,说老师!我要送你个礼物!然后抱住了我。”
山间夜晚总是安静得不像话。
到达为民小学是晚上,校长把车子熄火的一瞬间,群山伫立寂静,一切光源消失。
只有头顶的星河,毫无挑剔地遍布山峦之巅。孩子们天性勇敢善良,如它一样。
希望他们可以一直闪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