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
　　母亲虽然出生在农村，却跟着颇有身份的外公在城市里长大。后来“下嫁”“贫农”出身的父亲。也许因此，母亲一辈子都生活在“小资”与“贫农”思想交锋的旋涡中——— 这是长大后的我们对母亲生活的概括和总结。
　　可贵的是，母亲有着坚韧的毅力，在农村这个大环境中，顽强地坚持着自己的“小资”情调和部分的“小资”生活。
　　母亲爱唱歌，而且有一副好嗓子。大概嗓子好的人都喜欢一展歌喉吧。母亲走到哪里就唱到哪里。二三十年前，农村大部分中小学的音乐课都形同虚设，因为没有能胜任的音乐教师。于是母亲调到哪所学校，哪所学校就会因为母亲的到来而飘荡起嘹亮的歌声和悠扬的琴声。
　　曾经有一个同学，在母亲第一次给我们上音乐课后，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对我说：“简直不可思议，你妈妈怎么唱起歌来是童音。”也难怪，在电视还未进入闭塞的农村时，那些世代住在农村的人，真是鲜有机会见识母亲这样的歌喉。母亲到了哪所学校，马上就成了最受欢迎的老师。学生们永远会在音乐课前抢着来到母亲的办公室，殷勤地把那架破脚踏琴抬到教室，用行动诠释着他们对母亲的热爱和对音乐的渴望。
　　母亲在工作中唱，在生活中也唱。
　　记得，母亲常常一边做饭，一边唱，整个厨房充溢着歌声。有时洗着衣服，也会稍稍停顿，自娱自乐地高歌一曲。虽然古板而严肃的父亲不喜欢母亲这样，但这丝毫阻挡不了母亲歌唱的热情。
　　很多年后，母亲说：“那时候生活实在艰苦，唱唱歌可以冲淡很多烦恼。”也是，从小生活条件相对优越的母亲，哪里料到农村的生活是如此窘迫。当她不得不过着用扫来的树叶作燃料烧火做饭的日子时，除了歌声能给她带来些许欢乐、暂时驱赶严酷的现实带给她的厚重阴霾、让她紧张压抑的心灵透一口气，还有什么能让母亲心情舒畅？
　　现在，已经退休的母亲，自己买了琴，天天在家里自弹自唱。她还去参加了老年大学，偶尔会在当地组织的庆“七一”“十一”联欢会上一展歌喉。
　　母亲还爱穿花衣服。从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上看，母亲虽然不是最漂亮的，但绝对是尊贵的、优雅的。在解放之初的那个年代，母亲的衣裙无疑是最时髦的。
　　像所有的痴情姑娘一样，母亲因了爱情，跟随父亲从城市走向了农村。条件的变化使母亲失去了很多“小资”的资本，但是，母亲依然能有心情给年幼的孩子穿上漂亮的花衣服，推她们走八里路去照相馆留个影儿。这些照片，见证了她曾经给我们的缤纷童年。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是，几乎我们姐妹走到哪个乡镇，就开了那里的小姑娘穿裙子的先河。这样能在当地引起轰动的“新潮”服装，谁能说不是受了母亲的引领呢？
　　爱美，有什么错啊？母亲却因为这个，受了父亲一辈子的指责，谓之“不会过日子”。参加工作以后，我喜欢给母亲买各式各样的衣服。我理解母亲爱美的天性，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被无情压抑着，我想让母亲的晚年继续她少女时代关于花衣服的梦。给母亲买衣服已经成了我的一个习惯。于是母亲的衣橱迅速地丰富起来，成了母亲炫耀骄傲的资本。
　　母亲还喜欢读书，而且这一嗜好不可救药地“传染”了我们姐妹。
　　三十多年前，中国大地上，吃不饱饭的家庭还多得是，能舍得花钱给孩子买书订书的家庭应该不会太多吧。可是我们姐妹仨的连环画书，《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少年报》等等书刊，多年攒下来的，能论箱计。在没有其他娱乐方式的童年少年时代，我们的业余时间，就是被那些书籍萦绕着，稚嫩的心灵被书籍滋养着。当那些书刊满足不了我们不断膨胀的阅读需求时，我们就偷偷涉猎大人的小说刊物，把家里所有的藏书啃了个遍。再也无计可施的我们，只好把目光投向图书馆。
　　多年过后，我常常分不清，是文学熏染了我，还是我活成了文学。当我把真善美过成了自己的日子之时，我无比感恩“小资”母亲的慷慨大方。若没有那样的精神食粮充实内心，谁能保证一个孩子不会走向自私贪婪？面临取舍的时候，她怎样知道该选择什么？对人，对己，怎样做才算正确？老实讲，正是那些书籍，在无形之中悄悄地在我们的内心构建了根深蒂固的与人为善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
　　并不是那时的母亲多么富有。一对穷教师要应付老老少少八九张嘴吃饭，这已经让没过惯穷日子的母亲为难了，实在是母亲深知并坚守这样的信念：读书，才有出息。读书，才能明理。读书，生命才会丰富。
　　但母亲不是个好厨娘，不善打理家务，不知如何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甚至，不大会帮我们照料孩子。但是，这却掩盖不住母亲天使般的性格和她对我们无私的爱。
　　只要我有能力，我愿帮助母亲继续她的“小资”生活。我爱我的“小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