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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外一篇)
  

王公望
  母亲无子,她50多岁时,熟人把我从南方抱进了家门,从此,我便成了母亲的儿子。
  我初来时,不足十天,嗷嗷待哺。母亲已无奶,急得眼角通红,抱了我东家西家地寻乳。
  母亲有病,年老体弱。邻居们东家送来鸡蛋西家送来白面,村上门市部定量供应的一点红糖,也总是优先照顾我家。
  我童年的记忆是和母亲的病痛连在一起的。我每每放学回家,常看见母亲被疾病折磨得喘不上气,眼睛瞪得大大的,长时间说不出话来。老爹跑过来给母亲捶背,我在旁边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到母亲的表情缓和下来,我才放下悬着的心,小心翼翼地跑到街上去玩。病痛不只折磨着母亲的身体,也吞噬着母亲的心。从旧社会兵荒马乱中战战兢兢走过来的老母亲,在战乱贫困和疾病中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这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记忆中,同样印象深刻的是,母亲经常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地在村外的田野里哭喊着奔跑,那种情景总吓得我哇哇大哭。
  母亲非常慈祥。她没什么文化,就教我村上人人都熟悉的那些儿歌:“扯大锯,拉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印象最深刻的还属:“山老鸹,尾巴长,说了媳妇忘了娘。”由于年老多病,母亲自我刚进家门的那一天起就盼着我早日长大,成家立业。
  我在应该上学的年龄里和小伙伴们一起进了村西头那所小学。有一次,小伙伴们取笑我,说我是母亲从南山上捡来的,我哭了,委屈地跑回家问母亲。母亲眼圈红红的,笑着说,全村的小孩都是南山上捡来的。我10岁的时候,亲耳从邻居的交谈中听到了自己身世的秘密。那一次,我没有哭,深思良久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家。
  15岁,我带着对母亲的眷恋和牵挂到30多里外的县城去做插班生。母亲送我到村头,嘱咐说:“儿啊,俺和你爷(爹)年纪大了,咱家穷,只要你念得进去,再难俺也把你供到底。”我眼睛湿漉漉地走了。
  两年下来,我终于盼来了一个报答母亲的机会。作为特困生,我被学校批准参加了中专入学招生考试。然而,命运对母亲却是着实的不公。由于高度紧张,在首门语文科目考试中我漏做了近三分之一的试题。挣扎着完成了剩余几门科目的考试后,我进入了漫长的等待和自责中。
  命运到底还是捉弄了我,我终以一分之差与中专学校无缘。想到历尽艰辛、在疾病和贫困中挣扎着、为我牵肠挂肚的老母亲又要面临巨大的失望,我的心中充满了负罪的感觉。
  复读,是没有可能了,因为第二年不允许复习生考中专。我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或回家娶妻生子,安慰母亲那颗疲惫脆弱的心;或读高中以求三年之后开辟一条更加光明的道路。想到年过七旬的母亲,我的心中充满了矛盾。读高中,就意味着我那病中的老母亲再受三年的煎熬。三年,对那些平常人家的父母们或许没有那样沉重。在我眼里,这种不知结果的漫长等待,对母亲却不啻为一种精神的折磨。我深深地知道,母亲并无奢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我成家立业,无论打工还是务农,只要我踏实快乐,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最终没能挡住自己对未来美好前途的憧憬,决定向母亲吐露心声。母亲更老了,身体的老迈、病痛的折磨、精神的长期煎熬,使她像一盏几近干枯的老油灯。当她知道儿子仍然执着于前途未卜的学业时,满怀担忧地问询之后仍然是温暖的支持。
  我读高二时,母亲73岁,她突然不省人事。我千呼万唤,母亲终于睁开了眼睛。母亲说:阎王爷啊,让俺多活一年吧,让俺看到儿子考上大学。
  我已经不敢奢望真的有机会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能让母亲在有限的生命里看到我修成正果,放心地离去,成为我最迫切的心愿。高三那一年,我经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第二年秋天,我终于被师范院校录取,这给久病中的母亲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大二时,我和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妻子一起回乡下看望了母亲。
  1993年春天,在我即将毕业的时候,母亲再次病重。我把母亲接到学校所在的城市看病,和母亲一起住了两个月。这多多少少减轻了一点我外出求学以来从未在母亲身边尽孝的愧疚。
  母亲爱我,爱得太深。早期的丧子之痛,折磨了母亲一生,害怕再次失去儿子的情结始终萦绕在她心中。从10岁时听到邻居的那次谈话开始,我再也没有和母亲提过身世的事。这是我们母子彼此藏在心中的秘密。病重的日子里,母亲经常莫名其妙自言自语地说一些激愤的话,指责别人偷走了她的儿子。
  1993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母亲走完了她76年的人生,永远地离开了我。
  农村的葬礼是很讲究的,按照当地的风俗,亲戚到灵堂前吊孝时,儿子要陪哭,送葬的路上也要当众号哭才足以表示孝心。众目睽睽之下,我到底没哭出来。但当我来到村西的大路上,手持“马鞭”面对熊熊燃烧的纸火和冬日空旷的原野,喊着“娘啊娘上西天”的时候,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很孤独。

父亲的突然离开


  五年前,农历三月的一天,父亲在96岁时突然离开了我们。
  父亲去世前两年的某一天,他在院子里晒太阳时,感觉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推了一把,就歪倒了,其结果是父亲股骨头的断裂。
  虽然父亲体质好,但毕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加上他有过忽然晕倒的病史,我和爱人不敢贸然给他做更换股骨头的手术。
  从此,父亲白天就只能与轮椅为伴了。


  父亲是个乐观的人,虽然不能像从前那样在村庄里四处走动了,却依旧在轮椅里与房前屋后的邻居们谈笑风生。
  由于年龄大的原因,父亲的伤口愈合得很慢,加上身体略为肥胖,这更加重了他的伤痛。
  在刮风下雨的日子里,父亲伤口的疼痛是显而易见的;在三九严寒的季节里,困于斗室的父亲日子是很难过的;每个酷热的夏天,对不愿意麻烦别人的父亲也分明是个严峻的考验。
  由于长期处于坐卧状态,一年后,父亲的身体开始出现并发症,脏器下垂导致的毛病频频出现,大便干结的情况时有发生。
  每每出现一次情况,都要紧急送医,这一度令家人很紧张。
  但我们还是沾了父亲体质好的光,每一次历险后,父亲总能化险为夷。
  当然,这也得益于全家人的默契配合。
  虽然身在海外,我和爱人尽量轮流回国掌握大局,孩子们则每个暑假都回去看望爷爷。
 

  父亲在最后的两三年里,见到亲人的机会比前些年更多了,尤其当他见到三个孙子的时候,那种自豪是不言而喻的。
  那样的时候,我总是安排儿子们推着他的轮椅到村里的中心广场上走一圈;那样的时候,他才会欣然接受。
  父亲心态好,饭量也一直不错。我每每回家,尽量和他一起吃饭。看到他的饭量不减,我心里高兴;看到我和孩子们吃饭香喷喷的样子,父亲也高兴。
  另外一件令我自豪的事情是,在爱人的言传身教下,孩子们不但不嫌弃爷爷又老又脏,还总是想着法子哄爷爷开心。三个小男子汉,像乖巧的女儿家一样,为爷爷擦脸,给爷爷洗脚,帮爷爷剪指甲,为爷爷倒尿盆……
  晚年的父亲,像个会撒娇的孩子,逮着我的时候,经常要求我给他挠痒痒。
  当我的手伸进父亲的衣服里,接触到他的皮肤时,便会想起父亲四十九岁时将我这个只出生七天的外地婴儿抱进家门的情景,并由此产生出一丝自豪感和幸福感。
  与所有最后不能行走的老人一样,父亲最后大半年的日子是最难过的。
  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经常出现大便干结的情形,我们虽然也会遵照医生的嘱咐为他输入润滑的液体,但是,有时候问题严重了,这并不奏效。于是,考验做儿子的人是否合格的机会就来到了我的眼前。
  令我庆幸的是,这样的时候,我是不会犹豫和为难的。我不需要像人家一样戴上口罩,甚至那些早已准备好的透明超薄手套对我也是多余的。


  父亲最后两年多在轮椅上生活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受罪的日子,却也是在精神上最富足的时刻。
  那个时期,他不但从海外盼回了他抚养了近五十年的儿子,而且盼回了令他无限荣光的三个孙子。
  那个时期,他的身体虽然在受罪,却在精神上享受到了渴望已久的天伦之乐。
  那个时候,他一定认为,他在半百之年抱养这个儿子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不但把这个儿子养大了而且也把他培养成了才。
  那个时候,他也会认为,他是这个村庄里最成功的老人。他的那些同龄人虽然有儿有女,却未必会像他一样享得高寿,也很难像他一样拥有三个可爱的孙子。


  五年前父亲最后一次进医院的时候,我远在洛杉矶,爱人在国内安排了一切治疗方案。
  父亲进入手术室前,头脑尚清醒,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第二天就赶回去看他,父亲只答应了一声,别的什么都没说。
  父亲的手术,惊动了那所医院的主任医师和我们县里的一位主要领导,安排得也算周详。
  手术结束时,医生说,十几个小时之后,父亲就会醒过来,并且逐步康复。
  我终于在第二天从大洋彼岸飞回了家乡,父亲却还没醒过来。
  我飞奔进医院,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父亲的急救室。
  眼前是被各种各样的橡胶管子插满身体部位的父亲,他躺在那里,却不能睁开眼睛。我看到了监视屏上父亲心跳的频率,也仿佛听到了了父亲微弱的呼吸,却再也听不见父亲说话的声音。
  不是说好的,手术后就好起来吗?
  不是说好了,等我一天的吗?
  父亲啊,儿子回来看您了!
  我穿着隔离衣,对着熟睡的父亲泪如雨下。


  就这样再见了吗?父亲,我知道您是个幽默的人,可就算您再幽默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啊!
  就这样告别了吗?
  父亲,我知道,您年轻时曾经是位不错的魔术师,可人生不能以变魔术的方式离开啊!
  就这样离开了吗?
  父亲,我知道,您是个豁达的老人,您也许不愿意继续在病痛里受折磨了,可我们还是不舍得您哪!
  或者,您更深层次的考虑是,不愿意拖累我们,不愿意让您的儿孙们为您操心了吗?
  可为您操心,为您受累,是我们的福气,我们愿意呢!
  或许,冥冥中,是我那早已等待在九泉之下的母亲在召唤您了,她等了您二十三年了呀。
  或许,她知道,儿子在您离开后,会有另外的使命的。
  她告诉了您,所以,您义无反顾地走了,甚至决绝到不和我们做一个告别。
  总之,父亲,您就这样走了,有些意外地突然离开了我们。

作者简介
  王公望,旅美作家、书画鉴赏家。
  曾旅居南美、欧洲、北美等地,现定居洛杉矶。
  现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创作与研究中心副主任、临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临沂市文学院副院长、临沂大学文学院副理事长、特聘教授。
  著有散文集《闯荡地球村》《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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