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丽
　　姥爷是酒虫，姥姥是烟痴。酒能解乏，烟能化忧。铜制的烟袋锅里，丝丝缕缕的烟气，缭绕着姥姥柔软的心事。
　　姥姥抽的烟，是集市上卖的旱烟叶子，金黄色，一片片，晒得干扁，透着强烈的香味，狠狠地把那段阳光吸进去了。干透的旱烟叶子，脉络愈发劲道，如黄土地上裸露的根系，张力十足。或许正是这样一股劲，才让它的烟味如此冲。那颜色看着很诱人，其实呛得很，无论是抽烟的还是闻味儿的，都会有一阵猛烈的咳嗽。尽管如此，姥姥还是不舍那口烟。
　　爸爸是老师，每次来姥姥家看我，就带些学生用完的旧本子纸。这是姥姥的稀罕物，纸改变了姥姥抽烟的方式。她把烟袋搁置起来，改成抽纸卷的烟。
　　姥姥卷烟如绣花一样细致。烟叶子晒透了，焦干得一触就碎，姥姥和我把它们搓成细末子，喷香喷香地。她捏一小把放在鼻子上闻闻，都笑醉了。她把搓好的细烟末子装在薄膜袋子里防潮，每次想抽，就撕下一张旧本子纸，卷成喇叭筒状。只见她三指并拢捏一小撮烟末子放在卷筒里，随后还要用舌头舔湿空余的纸边，趁势把纸头旋成麻花小辫，好似一只白辣椒。如此，烟末子溜不出来，即可擦根火柴，美美得抽上了。
　　吐出的烟，好似带走的愁。姥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渐渐熏成了黄色，连指缝里都有旱烟的味道了。
　　夜里，我常常被姥姥剧烈的咳嗽声吵醒。那“白辣椒”夹在指间一晃一晃，一明一灭的，如同鬼眼在闪烁，像姥姥的心事，灼烧着她的心。
　　我担心地望着她，她拍拍我，让我继续睡，或者跟我说说她的心事。就这样我在她的诉说中又渐渐睡去了。当我醒来时，饭菜早已熟了。
　　姥姥是一夜未眠吗？
　　她的咳嗽真让人揪心。姥爷的反对一向无效，但一向坚持，为此老两口常常斗嘴仗，最后还是姥姥的喇叭烟胜了姥爷的酒壶。夜里，那根“白辣椒”依然一明一灭地闪着光，灼烧着它和姥姥的心事，铺陈在月光下流淌。姥姥抽上几口旱烟，皱起的眉头由拧巴到舒展，在她掐灭烟头的刹那，我知道她心里有了普气。
　　尽管常常挨饿，但两个舅舅和小姨的身高依然如下过几场春雨的高粱杆，疯长。再过一两年，各自到了待婚、待嫁的年岁。两个儿媳的红盖头不是随便揭的，得有新房支撑；闺女的嫁妆也不能寒酸。姥姥缩紧了每个日子操持一家生计，幸好地里、海里都能进点儿账。小姨织网、挖蛤蜊、吸黑沙；大舅潜水采沙根子、补网、做点家具；姥爷和小舅出海打鱼……日积月累，姥姥那个神秘的红匣子便丰厚了起来，一开一合的次数多起来，匣子上金黄色的小舌头也骄傲地闪着光，钥匙孔里都能流出钱的味道。
　　那时，姥姥家的时间如加了速，她的脚步更快了。选址、买料、找工人、定日子，一气呵成的感觉如吃了一串蘸着芝麻的糖葫芦。我记得放了两次鞭炮，一次是开工，一次是上梁。十间新瓦房就落成了。她如新娘般头顶红瓦片，脊梁高挺，大窗大门，坐落在村子最佳位置，十分气派。
　　新媳妇的娘家人满意地合不拢嘴，但姥姥的咳嗽也更加频繁了。白丝添了不少，腰也愈发弯了。我时常摸着那个后背渐隆的“锅盖”，疑惑里面有个大馒头吗？但它好像挺折磨人，姥姥的眉头愈发促紧了。于是我又多了一个任务：每天给她按摩那个凸起的“馒头”，姥姥通常还会伴有“哼唧哼唧”的声音，似乎那样可以减轻疼痛。
　　当小舅有了心仪的对象，美事渐渐临近时，姥姥的腰又神奇般地挺直了。眼里闪着智慧的光，走路又像以前那样带着风。声音又穿过几个胡同。缝棉被、打新家具、买各种新人用品、扎花子、蒸馒头、蘸糖米……那几日，空气都是甜的，云朵都洒了蜜。我常常被遗忘在大人堆里。但姥姥可从不会遗忘我的小肚皮。我的嘴巴常常被猝不及防地塞一个香喷喷、甜蜜蜜的花子角或一把碎糖米。我如一只张口进食的小雏鸟，被喂养得结结实实。
　　姥姥和姥爷把我放在网兜里称重。我如鸟儿一样，两个小爪子紧紧扣住网眼，整张脸被装饰成网格状，小鼻子有了横竖几道杠杠。姥爷提着一杆秤，秤砣挪了好几下，才找了个平衡。我被提留着自动转圈。小舅结婚的前前后后，我胖了好几斤。姥姥满意地笑了。我望着她消瘦的脸，再摸摸我鼓鼓的青蛙肚皮，心想：姥姥身上的肉肉跑到我身上了。
　　姥姥做事总能统筹得很精当。一边忙小舅的婚事，美美地结了，一边还要操劳出海的姥爷。白丝多得数不清了。近看远看，已是白发老媪了。
　　姥姥总比清晨的公鸡起得要早，比星星睡得都晚，辛劳、苦闷与压力，唯有这口旱烟能与之排解。
　　那日逢集，我突然看到了一个小摊前金黄的烟叶，一顺儿摆开，如岁月的书签，将每个日子缝合，有痛、有乐、有苦、有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大母”。在金黄的旱烟叶里，我的思绪沿着干硬的脉络流淌，那温暖的触摸，让逝去的日子瞬间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