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传飞
　　电视剧《人世间》引起了千家万户的共鸣。
　　同老周家一样，我们老许家也有三个孩子，只不过，我们家的“老疙瘩”是个女孩，就是我。现在的许家三兄妹，哥哥南下广东，姐姐北上河北，只有我大学毕业以后考取了家乡的公职，留在老家。
　　村里老人都说，“老许家风水好哇，你看各个孩子都有出息”。的确，我家孩子学习都挺好，打小就成了村里“别人家的孩子”“大学苗子”。没有文化的父母也许隐隐意识到孩子会像飞鸟一样离巢长大，总是说，“孩子们如果有本事，想飞到哪里就飞去哪里吧，有本事就使劲地飞”。邻居们听了总埋怨父母心太大，不让孩子留在身边养老。父母总说“不用，老的时候最好干脆利落一点，嘎嘣一下，千万不要给孩子增添任何负担”。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举毕生气力把孩子托到高处，然后功成身退，不愿给孩子增添一丁点儿的麻烦。
　　农村的生活，从土里刨食，艰辛之境难以尽叙。后来耐不住，在哥哥姐姐尚小的时候，父亲也投奔亲戚“闯关东”去了，只剩母亲一人伺候一家老小。但父亲因为惦念家里，几年后又回来了。“父亲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着一件军大衣，头发和胡子黑长杂乱，手里拎着一个圆木菜墩，我不认得他，便跑去禀报妈妈，‘门口来了一个要饭的’”，这是哥哥记忆中父亲归来的场景。父亲回来了，一家人又整整齐齐起来。母亲后来总是感慨，“你爸这人没多少出息，总是恋家，本来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出去发展的，但是他就是不去。这个贫穷的山旮旯，到底有什么好留恋的”。究竟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我小时候也不懂。长大后才渐渐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终究要接纳自己的平凡，与自己和解。也许没读过书的父亲，早早地就明白了这一点，过着普通的日子，结婚生子、辛勤劳作，在低矮的屋檐下撑起一方温热的烟火。
　　跟多数普通农民一样，勤劳、善良、隐忍、默默付出都是父辈的特点。听说从奶奶那时候起，只要有要饭的上门，家人从不嫌弃，总会端一碗热玉米糊粥或者一碗热水，请他们到屋里歇歇脚。妈妈更是热心肠，邻里邻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从来不舍气力，也不斤斤计较，因此母亲的人缘极好。父亲则是出大力的壮汉，从东北回来就开起了拖拉机，拉青石。这个工作繁重而单调无味，从南山的石头塘里炸出青石，再一锤锤地把大石头敲成中小石块，再将几十斤的青石一块块地举起，整齐地码到拖拉机车斗上，运送到石灰窑或是建筑工地。那时候的父亲总会时不时地受伤——— 被石子崩到，被锤头砸到……身上出现小伤口或者淤青都是常有的事儿，姑姑回娘家看到总是心疼，“他小舅就是出大力的命呀”。父亲憨笑不语，日复一日劳作，用黝黑宽阔的肩膀撑起了一家五口的天。
　　印象里父亲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回家。“突突突……噗哒噗哒……”，小时候听多了我家拖拉机的声音，我早早就练成了过硬的本领，远远听到拖拉机的轰鸣，就能判断出是不是我家的。当熟悉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我便知父亲来了，急忙搬两块红砖抵住木门，端好盆子等待父亲下车。夏天的时候，通常用盆子接水给父亲擦洗身体。冬天的时候，则是把拖拉机水箱里的水放出来，防止水箱冻裂。
　　也许幼年的我非常听话懂事，所以父亲格外地疼爱我，唤我“娇娇女”，有啥好吃的总是想着我。母亲每日早起给父亲做几个荷包蛋，父亲总是舍不得全吃完，碗里会留一枚给我。这枚鸡蛋在那物质匮乏的日子里给了我充足的爱与能量，个头蹭蹭地往上窜，一直长到了读完大学净身高一米七多。素日里不熟识的人问我长高的秘诀，我总说吃的好、营养足，才能长大个子，这话不掺假。在重男轻女的农村，我被父亲扛在肩头、揽在怀中，得到了无尽的宠爱。相反，从记事起母亲总是不让我粘着她，我也不敢粘着她。后来问起来，母亲说，因为太累了，在地里干一天活，回家还得做饭、喂猪、打扫庭院，能坐下来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了，哪还有精力再去哄孩子，只想安静休息一会。等为人母以后，我才理解，这应该就像现在我们哄睡孩子以后刷手机一样，刷的不是手机，是自由，而这自由，则是疲惫生活中的一丝喘息。
　　父母勤劳能干、精打细算，拼尽全力供养我们读书。哥哥和我都不负期望，通过读书走出了小山村，只有姐姐初中毕业就辍学养家了。每提及此事，父母满是愧疚，“其实你姐姐如果再复读一年，上了高中也能读大学的，条件不允许呀，三个孩子就你姐没捞着上大学……”。好在姐姐成家后，日子顺遂、生活幸福，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父母心中的愧疚。要不然他们心里得多难过呀，对待儿女，父母何曾有两样的心？
　　小时候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是日子也没有多苦，是父母把那些苦都替我们抵挡下，只剩下无忧无虑的欢乐。等到初中，就有了些成长的烦恼，比如，穿着姐姐替下来不合身的衣服被别人问起来会感到脸红；下雨天打着一把有破洞贴着胶带的雨伞被人耻笑而把头深埋伞下；因为学校搬迁离家太远，鼓起全部勇气小心翼翼向妈妈询问能不能买一辆女士自行车，被妈妈拒绝后成了班里唯一一个骑着有横梁自行车的女生……那些小小的事情，就像是投进湖中的石子，在青春期少女敏感的心中泛起层层涟漪，久久不能释怀。
　　时至今日，我都还会梦到自己蹬着那辆笨拙的自行车，在泥泞不堪的路上，赶着去上学。
　　三十多年的光阴，父母终将生活的苦都酿成了日子的甜。现在父母极为满足。儿孙满堂、生活小康，这也许就是他们一辈子最大的追求。不必荣华富贵，不必玉盘珍馐，简简单单、平平安安、满怀希望地过一生，一代又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