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存伟
晚上,我到楼顶收晾晒的衣服,照例在楼顶停驻一会儿。星星还是那么稀疏,但光的闪烁依然让我心动。四周皆山,北边棺材山,夜色里沉黑;西边的葫芦顶、狸猫山,一个近,一个远,一个可爱可亲,一个默而威仪;南面连绵的龙洞山系,飘缈神秘;东面也属龙洞山系,但它起伏明显,不乏高竣,特别是白云山,其山坡曲线柔和,像是锥体,即使夜幕中也突显出来,让我着迷。第二天没事,我决定去白云山看看。
济南的正月初始已有春天的样子,我从小区东行,至龙鼎大道的南首。西边是大辛河的源头,水清澈而有声。东边几个山脊交错,白云山似乎消逝了,不见其影。不少人在此,从装备上看,就知道是驴友。上前打听路,一个快言快语的大姐指着东边说:“你看,我们向东看有三个山脊,你从第二个山脊走,先右走,再左转。”我以前听说过从第一个山脊走,也能绕过去,她说那路不好走。
东行的路水泥铺就,平整易行。路旁树上的雪已经消融,松和柏因雪水的润泽而显得青翠,黄栌、国槐、枸树等光秃秃的,但枝上的芽饱满,似乎蓄势待发,充满生机。有鸟鸣响起,清脆悠长,寻声而望,但见秀长的雪松顶上落了小鸟。这些小鸟零散地落在树上,每棵树上落了一只或两只,声音响亮,在响晴的天气里,叫声如水如洗。我的心是愉悦的,加快了上山的脚步,到了第一个山脊。脚下的路依然是水泥铺就的大道,从山脊起始处向东延伸,近了看,才发现,山脊起始处并不平缓,而是几十米断崖。断崖并不高,但崖仿佛是块大石头被整齐切下来,陡峭耸立,有不少天然的裂纹,我从中看到河流,看到云字,还看到狗吠,还有佛的安详。继续东行,行至第二个山脊,路变成了台阶,一步步向山上抬升。此时山脊变得巨大,九点多钟的太阳被山挡着,一路上看到不少积雪。这时,四周寂静,已没有小鸟的叫声,但天空中偶尔飞过喜鹊。喜鹊叫起来像大人咳嗽,自然而亲切。此时我身上已微微出汗,顺着山路到了半山腰,依然在背阴处行走,路由石头铺成,较平缓,雪未完全融化,但并不滑,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右侧的山高大威猛,积雪几乎未融化,高一点的植物还在雪中挺立,我明白地看到野菊,去岁盛开的小花虽失去了颜色,但还保持着花形,在雪中挺立着,很是可爱。我还清楚地看到野茄子,看到铃兰,看到丹参,看到远志……这些小植物可食可药,每个季节都是好的。
这山名字叫官帽山,所以才高大威猛吧。
官帽山东面就是白云山了。山路沿着官帽山向东的山脊延伸,走几十步,天地空旷起来。白云山与官帽山之间有深深的山谷,那山谷就是白云山的山脚,就是官帽山的山脚,就是远外不知道名字山的山脚。树林,看上去如此繁茂,一个整体地墨绿。此时的阳光照着山林,此时的风吹着山林,此时的我看着山林,听着山林,想要纵身跳下悬崖,扑到山谷中,让密林接住我。而白云山的此时,突然整体地显现到我的面前,把我震撼住了。它还是那么秀气,还是那么线条优美,还是那么优雅地挺立着。它实在太高了,我需要仰视,隔着山谷,隔着松柏,隔着巨大的天空仰视。那一时刻,我在想:“这是怎样的美?这是怎样的动人?”于是拍了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心情激动地写下这样的句子:“我就问你:这山俊不俊?可不可以称他为神?可不可以默然,依之为邻?可不可以为之悲欣交加?”如此距离,白云山让我豁然开朗的同时,又黯然神伤,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悲喜交加,不知道这是不是美的力量,是不是心灵被什么击中,是不是山的泰然一下接住了凡俗的憋屈。瞬间的感性思考,在我登上山顶的时候,我能找寻到答案吗?
沿着官帽山向东的山脊继续前行,正在左侧山的半山腰,此山为扁石山。随着向东行走,我已绕行到白云山的北面,白云山悄然显现出两个山头,原来,东面是白云山山峰,而向西延伸到山体五分之四的地方又突起一个山头,从北面看,不复椎形,而是一个有着两个山头起伏的山岭。这个样子与我远观的白云山的样子完全不同,我略感陌生,又有些许失望,毕竟我看到的山与此并不一样。也许,世间的人与物都是一样的,距离远近,会有不同的感受吧。
我沿着向南的路走,这是一段未铺石阶的砂土碎石路,雪还在路上,似融非融,但并不泥泞,踩上去软软的,膝盖很舒服。东边有一片红枫林,树并不高大,但很密集,树枝上还零星地挑着一些褐色的红叶。秋天时,枫叶红艳,白云在山,那该是多么美好呀。路西侧有些老的枫树,其干或弯,或旋,或如盘龙状,或如星斗蛇行,甚是可人。翻过小山包,东南而行,不觉绕到山的东面。东面是悬崖峭壁,有树,有草,有石头遮蔽,完全看不到山顶。而路的东侧则又是一个山谷,山谷的雪还未融化,铺在林间,杂草间。忽然忆起,十几年前,我曾从此路走,也经过了这个山谷,那是秋天,山谷有树挂满了柿子,红艳如遥远的满月,甚是好看。果然,我仔细看山谷,山谷南边的半山腰里,有几棵柿子树,黑色粗砺的树干及枝,张开着,绷紧着。我又忆起,那一次我曾想顺路登到山顶,好像因为赶时间而未成行。但这次,白云山,我来了,我一定要登山,与你靠近了。
从东面南行爬上一个坡,西行,来到了山的南侧。白云山就在眼前,它离我很近了,仿佛只有几十米远。向北行,穿过小树林,白云山尽收眼底。通体白色的山体以前可能是一块巨石,后来风化的原因吧,有了裂缝,分化成一块块大石头,或端正,或斜立,相互依嵌,形成了突兀拔起的独峰。有人说它像威风凛凛、霸气一方的狮子,凝视着远方。我觉得任何比喻都是拙劣的,它就是山,就是一个独峰,桀然挺立,让我固执地觉得它与尊严、自由、思考等词语有着某种联系,从而成为我的向往。独峰并不高,只有数十米,但南侧极其陡峭,无路可攀。难道没法上到山顶吗?心里不觉惆怅起来。仔细观察,峰的东侧有一条小路,很窄,右侧也是悬崖,须小心行走。行十余步,一块石头隐约画着向上指的红色箭头,所指之外有石突出,有壁凹进,崖缝间的树干光滑,显然是人攀山时拉拽使然,我便攀着石头与树上去一步,但上去后,半个身位的高度并无踩踏处,我纵了纵身子,攀住南边一块突出的石头,把自己拉上一个小平台,继续手脚并用往上爬。身后就是悬崖,万一不小心跌落,后果不堪设想,冷汗一下湿透了衣服。爬上三五米,平缓了,但见一个石缝,似一线天,穿行上去,就到山顶了。风扑面而来,突然想到下山怎么办?原来返回难度太大,不觉身上一下凉透。山顶有装着太阳能板的信号塔,塔上有个小风车,转出“呜咽”的声音,阴森可怖。山顶很小,只有数余平方,我两股战战地坐下来。
风在山顶吹着,我感觉自己像是被熄灭了什么一样,静静地坐着。风在山顶吹着,我心中像是有什么在燃烧,被风吹着,越烧越旺。现在,我处在海拔545米,四野景象尽收眼底。北面城区,高楼林立。东边,高速路、村落及群山。南边及西南是连绵起伏的山与山谷,是佛峪,是马蹄峪,是藏龙涧,是无数的树木,青翠而苍茫。西边的官帽山此时已矮下去,其西北,过了龙鼎大道,西行千米就是我居住的楼。我看到了我平日里东望白云山的楼顶和葫芦顶,我看到了我自己站在那里向这里望,我在那里沉思,沉静,或者茫然。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对白云山如此心心向往了。我去楼顶,是为了晾晒或收衣服,更是为了把自己从家庭中暂时抽离出来,在此静一静。有时,小儿也跟我到楼顶,看星星,看月亮,看白云山。曾经看到过白云山的半山腰有星火,爱幻想的儿子马上认为是外星人在那里建有基地,我甚至都想据此写一个探险小说,儿子帮我口述了开头:“有一天夜里,一个外星人来到了济南,落在了白云山……”看,白云山让我安静,给予孩子童话。疫情期间,小区经常封闭,无处可去,我就翻过铁丝网去葫芦顶喘口气。那时从封闭的小区出来走一走,呼吸新鲜的空气,生命仿佛有了别样的风采。每次,都要远看白云山。从山上看白云山,比楼上看更清晰,更好看。巧合的是,几次都有鸟儿飞过,鸣叫着飞过,白云山是背景,一个动,一个静,不只是画面美,更是生动地让我同频感受到风、自由。是的,自由是珍贵的。小鸟是自由的,白云山是自由的,我是自由的吗?我从世俗中,从烦扰中抽离出来的思绪是自由的吗?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对白云山如此心心向往了。这几年来,我远远地看着它,似乎不自觉地把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些烦恼安放到了它的上面。不,也许我未曾安放,只在我端望时,它不排斥,不嘈杂,不动生色地做了山的本份。白云山不言不语,沉静,泰然,悄然安慰了我。
在山顶,我远远地看着那个疲惫的人、那个焦虑的人,那个手忙脚乱的人,那个伪装的人,那个小心翼翼的人,那个坚持的人,那个摁着自己内心猛虎的人,那个尚存善良的人。
此时,我的眼泪蓄满眼眶。生活有着太多的不容易,有着太多的羁绊。以后,我再在楼顶,再在葫芦顶向边边瞭望的时候,能看到此时此地的我吗?
慢慢的,慢慢的,我恢复平静,像白云山一样。白云山是友好的,除了我攀上时陡峭的悬崖,北侧有和缓的下山路。正如本地知名户外专家知远先生所言:“白云山很人性化,总是给人提供可以手抓和脚踩的地方”。从松林中踩着积雪,踩着枯叶杂草,沿着西北走向的山脊,降到谷底,沿着谷底我又向东北方向爬去,顺利找到了来时的路。
路边牌子指示有白云泉,白云洞,只能留待下次再来寻访。手机有了信号,朋友圈的朋友纷纷留言,认为“可以。”我的好友、俗家弟子法航留言:“我就问你,这能现大千世界的心妙不妙?可不可以称他为神?”我想完全可以。
我元气满满,微笑着回到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