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贤伦
我与书法相伴已半个多世纪了。现在回头去看,书法是我本该读书的年代无书读的替代品,又是我漫长职业生涯奋力拼搏岁月的精神调剂,退休以后,才毫无悬念地成了我的“正事”。
我近几年的书法实践,一是在写小字与小幅作品,二是在写摩崖。我用小字写小幅作品的方式基本就是抄书。黄宾虹、邓实编的《美术丛书》有几十本,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边读边抄,事先没有预设,胸中更无成竹。抄成一页拍个照,第二天给文字加上句读,一起发到朋友圈,既动了笔墨又读了点书。之前的十多年里,我几乎连着做个展,练就了写大幅作品的控制力,这种书写的控制能力保证了展品的成功率,也因为书写定势妨碍了审美趣味多样化的尝试。写小幅作品功利负担小,用时少而更换频仍,写着写着,无意间会出现别样可能,及时捕捉并强化,或许就更新了审美境界。而写摩崖,不仅写汉摩崖,也写后代摩崖,写石刻也写砖刻,不仅在宣纸上写,也在质地粗砺的陶器上写,这使我的运笔方式和线条质量有了明显的变化。“简牍书家”如今于我只是个标签式的存在而已。心的宽松成全了手的宽松,手的宽松又成就了认识的宽容。隶书近篆是好的,近草是好的,近楷也没有什么不好,这都是历史上字体(书体)演变曾有的真实。所谓“五体”不过是后人归纳出来的,方便了传习,也修正了文字(书法)史原有的宏阔与浑然。今天经过“五体”训练的人们反而被“破体”“合体”所纠缠,为创作而生出“成长的烦恼”。其实100年前沈增植先生就已言简义赅地提出“异体同势”的主张,说明“体”不是那么刚性的,“势”(用笔)才是统摄的核心要素。回到创作来说,关键还是那一根线的意蕴要耐人品味可以咀嚼。光是单一的咸、甜、酸、辣是谈不上品味和咀嚼的,值得反复品鉴的应该是微妙、丰富而又浑然一体的意象。我现在最热衷的是追求朴厚和苍老,在朴处用心是很难的,苍老要自然而不做作则更难。
人老是不可抗拒的,“人书俱老”具有极大的迷惑性,让人凭空生出夕阳无限的期待。其实人生与艺术的规律都是很难抵御的,身体的衰弱和心智的迟钝肯定是不利于艺术创造的。书家一般在四五十岁的阶段就已经登上了自己的艺术巅峰,其后便是维持,然后下滑。真正的“人书俱老”者可说是凤毛麟角。“苍老”作为一种审美境界,那笔墨气象该是文化、人生、自然的天作之合。我虽然心里明白这个趋势,但总难舍一个梦想:60岁以后有点进步,70岁以后再有点点进步。梦想当然是奢侈的,但是万一实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