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
北京大学教授、著名历史学家张传玺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先生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和我相识相交三十年,相知很深,友谊真挚。他长我十四岁,论年龄,论学识,论人品,都是我的老师一辈人。和他交往中,我学到了许多史学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受益良多。
1991年,国家教委为了加强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建设,成立全国中小学教材审查委员会,全国一大批专家学者被聘为委员,我也忝列其中。
1991年国庆节前夕,教委在杭州召开各学科审查专家会议并审查有关出版社送审的教材。我当时被安排在北大冯钟芸教授主持的语文学科组参加审查工作。会议期间,我到历史学科组参加了一次会议(我是综合学科委员,文科各学科都要去听会)。就在这次会上我认识了历史学科十几位审查委员,其中有张传玺先生、龚书铎先生、苏寿桐先生、李纯武先生、陈之骅先生、陈崇武先生等知名学者。后来还有刘家和先生。这些先生都是学识造诣深、为人诚朴厚重的专家。我参加了一两次会议后,和大家相处非常融洽,他们要我留在历史学科不要走。我当时要审读的教材有语文、政治、历史等数种,实在兼顾不了,就辞去了语文、政治学科的工作,专心在历史学科参加教材审查工作。我不是学历史的,虽然也读过《史记》《汉书》等史籍,但深知功力不够。由于工作需要,我研究的领域侧重于中国现当代史。
上世纪九十年代,教委比较穷,专家与会都是两个人合住一个标准间。我和多位先生同住过。因为我累了打呼噜,影响同屋的人睡觉,我就和张传玺先生住一屋,他耳朵略背,不忌讳我打呼噜。由于经常同住,交流就多了,除讨论教材外,还介绍各自的经历和家庭情况。他也乐意和我讨论各种问题,互相有一种志同道合的感觉。
在教材审查工作中,张传玺先生是非常尽心的,可以用“认真负责”四字来概括。认真是他一贯的工作态度。做事怕就怕认真二字,审教材最 需要认真。送审教材都是提前两个月送到专家手里。张先生总是在家里放下手头事务,仔细通看,把意见写在书页上,折叠好,然后,把写在书页上的意见逐条誊抄到审读意见表上。他提的每条意见,不仅指明教材中写法为什么不对,而且提出修改方案。从不泛泛地提模棱两可的意见。这在当年不是每个专家都能做到的。
张传玺先生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翦伯赞的学生,在坚持唯物史观方面深得翦老真传。当时,学界对马克思主义五种社会形态学说非议不少。张先生则坚定坚持唯物史观立场,明确表态:“五种社会形态说”不能否定。表现了他在坚持唯物史观问题上的责任心和担当。他的这个态度,当时被认为是“保守”“僵化”。我觉得先生不随波逐流,是难能可贵的。
进入21世纪,国家十分关注《语文》《政治》和《历史》三科教材的建设,并且分别制订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新的课程标准。《历史》新课标明确指出:“马克思主义根据人类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基本矛盾的不同性质,把历史发展分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几种社会形态。它们构成了一个从低级到高级发展的序列。不是所有民族、国家的历史都完整地经历了这五个阶段,但是这个发展总趋势具有普遍性、规律性的意义。”这个思想,在现行教材中都得到了切实体现。这也可以看出张先生早先表态的意义。
二十多年来,历史教材修订频繁,有的编写单位谋求创新,用文明史体例编写历史教材,用意是以新视角写历史。但这样写,历史发展的一些基本问题就写不进去了。在中国史部分,近代以来,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为民族复兴的奋斗历程就不能系统体现了。审查教材时,张传玺先生、刘家和先生和我都明确说这样写不行。编写单位虚心接受意见,重新按课程标准编写了通史体例的教材,受到了审查委员的肯定。
有一段时间,历史学科审查教材,是让主编和所有撰稿人到现场听取修改意见的。他们可以对许多问题作出解释和说明。气氛很和谐,修改意见一下敲定。张传玺先生从来都是言之谆谆,平等探讨,对所有教材采取帮扶态度,公平公正评价每套教材,受到教材编写人员一致好评。有一回,有一套教材把海南省说成是海南经济特区。我们退回让他们重改。编者回复说是根据权威材料写的拒不修改。张传玺先生和我们又善意地把全国人大决议关于海南建省,划海南岛为经济特区的文件复印给他们。按理,专家可以批评他们马虎和对专家意见的轻视。可是张传玺先生和我们仍然心平气和地帮助他们改正硬伤。张先生对中国古代农耕文化也有研究,在审查到讲曲辕犁的地方,他都详细说明应该如何写才到位。在写到王莽的地方,许多教材都不全面,张先生强调要写上王莽废除奴隶制残余和改革土地制度等举措,给历史人物以客观评价。另一方面,张先生从不执着己见,乐于听取其他商榷意见。有一次,他提出,王莽以前,“洛阳”应改为“雒阳”。我对他说,全国地名系统中和洛阳市如今都用“洛阳”,改成“雒阳”对青少年学生不宜。他觉得有道理,立马收回自己的意见。他对别人的意见很尊重,对一些好意见都坚定支持。上世纪历史教材,基本都用人教版。他们对“开国大典”一课,大体照新闻报道叙述过程。我因主编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文献选》一书,对此熟悉,发现课文内容有重大遗漏。我提出,一定要补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告中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的重要声明。张先生和其他专家都赞同。此后的教材都是这么写的。张传玺先生学识广博,对考古、历史地理和民族学也有较深研究,那时,他是审查历史教科书不可或缺的专家。
审查教材的会议,每年都有多次。时间一长,我和张先生总是同屋住。我们无话不讲。时政学术问题以及家庭情况都交流。他年轻时身体较弱,他夫人(我习惯叫她丁老师)懂中医,悉心帮助张先生调理。张先生后来身体好起来了。有一次到京郊开会,因专家中的老年人较多,让带家属。我们白天开会,我爱人就去和丁老师叙话。丁老师非常和气善良,在事业上全力支持张先生,生活上成了张先生助理。张先生每每说起丁老师,都是怀着感念之心,赞不绝口。二老的感情,体现了高尚情操,许多熟人都很敬佩。岳麓书社张铁燕等过年都要去看望二老。她多次和我说,张先生、丁老师以及你们几位老师和师母的关系,堪称楷模,数十年相濡以沫,互敬互爱,我们羡慕不已。每次开会结束,我都先于张先生到家。我住平安里,他住蓝旗营,路远一点。我一到家,我爱人就说,丁老师来电话问张先生何时能到家?我立马打电话过去。我说,张先生很快会到家。她一听就知道是我,心里就踏实了。
我去过张先生家两次,他住高层公寓楼,大概是三室一厅,家里摆满了书架,挺挤的。他从不计较生活待遇。
张先生著作很多,他的主要著作都签上名字赠送给我,如《中国古代史纲》《简明中国古代史》《翦伯赞传》《中国历代契约会编考释》等。他们八位史学家到中南海讲课的书以及他和袁行霈等先生主编的《中华文明史》也率先送给我。我也把自己参与编辑或主编的中央领导人的著作精装本送给他。因为熟悉,我常请教张先生问题。他总是有问必答,诲人不倦。有一次,我看到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序言中这样一句话“著书难,注书更难”,请教多人不得其解。我就打电话问张先生,他也记不清了,于是为我咨询别人,然后告诉我,南宋时有人请陆游为苏东坡诗集作序,陆游以难却之,语出此处。他是个笔耕不辍的忙人,我提问,他都及时作复,使我深深感动。
有一次,我一位研究楹联的朋友提到秦皇岛孟姜女庙的对联,不会读。我记起张先生给我讲过。于是,请他孩子转达我的提问(张先生不会用手机)。先生认真地把对联写出来,并在文下加了注音字母。他孩子拍照发给我。在他身上,平凡小事皆见道,做人做事之道。他和我说过,上世纪七十年代下放农村劳动,为了为农民服务,他学了针灸按摩等中医知识。他把在农村用过的治落枕方法手把手教我。事虽普通平凡,但在他心中时刻记着“为人民服务”这句话。
张先生给我们大家的印象是老当益壮。2006年在南京开会,会议组织我们去拜谒中山陵,中山陵有392级台阶,年近八旬的张先生在我和陈之骅的略微搀扶下,就登上了最高处。2015年,张先生米寿,我在外地写了祝贺的话和一首诗,请宋一夫转达。他收到后很高兴。此后,我改称他为传玺老。
岁月不饶人,他进入耄耋之年,老年病多了起来。我和陈之骅先生一直想去探望张先生,他知道后,特地让他学生宋一夫用微信截屏把信传给我。信中说:“向张诚老师问候(当时,我爱人去世不久,他劝慰我),欢迎他和陈之骅老师共同在任何时候,到寒舍少坐,并向陈嫂致意。我们长期并肩作战,审查教材,是人生的大事,值得纪念!”
由于新冠病毒传播,我们怕过去不安全,如果我们带去感冒之类病毒,反而得不偿失,遂决定疫情过后,到张先生府上拜望老师师母。不料先生突然离世,我和陈先生留下终身遗憾!
那是2021年2月中旬,我给张先生打电话,他女儿接听后告诉我,张先生急性心梗住院了。我非常担心先生年事已高扛不住。宋一夫发微信叫我不要急,他说,老师一定会好起来的。27号,宋一夫悲痛地告诉我,张先生走了!我说,先生走了,痛惜!痛惜!随即我和陈之骅先生通电话,我们都十分悲伤。陈先生建议和我联名送花圈,嘱我拟挽联。我们在花圈上写的是:
传玺先生千古。
挽带上写的是:
学贯古今,德昭后世,风范永驻;
撰书资教,培育英才,言教长存。
一夫告诉我,先生走得很安祥。年逾九十,是老年五福之一。这是先生的福报。
我们感到慰藉。
愿张传玺先生在天之灵永安!
(作者系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