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强
一
大宋熙宁七年。苏轼过日照。
二
是时,为冬月之末。
濒海芦荻已枯,萧萧疏疏。
或正是飞雪莽莽,天地四合。或正是积雪郊原,旭日苍茫。
苏轼自日照行过。
三
苏轼自海州来。
在海州数日,苏轼高会诸友朋。翻开苏轼全集及种种年谱长编、编年诗词诠注,苏轼在海州写下的诗词书简,独具特色。
更早的日子,苏轼自杭州来。
他卸下杭州的官职,赴密州上任。
这是仕途变迁的一路,也是风物殊异的一路。
一路上的山水林木、田园农舍,因江南江北的不同而不同,因秋风朔雪的变化而变化。
苏轼从一路风物中走过,是他的人生。
万千风物则在他的眼中、笔下留住,是这片江山的幸运。
清景为淹留,从君都占秋。
四
一路风光之外,更有一路的友情。
置酒高会,赋诗作歌。
细看苏轼自离开杭州,直至密州一路上写下的作品:
苏轼过吴兴,赴李公择宴,为其子写下:“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壮气豪横,语惊举座。
苏轼过湖州,写下“不到谢公台,明月清风好在哉。”清风明月,自是风流飘逸。
苏轼过松江(湖州),写下“天怜豪俊腰金晚,故教月向松江满”。明月临江,人生适意。
苏轼过苏州,写下“一年三度过苏台,清尊长是开。”酒觥长满,清樽长开。
苏轼别苏州,已渐离江南故地,心情渐有变化,写下“旧交新贵音书绝,唯有佳人,犹作殷勤别。”
苏轼过润州,润州之北,便过长江:“他年京国酒,坠泪攀枯柳,莫唱短因缘,长安远似天。”
五
酒阑人散月侵廊。北客明朝归去。雁南翔。
六
苏轼离杭赴密,时正九月,一路经湖州、苏州、晋陵、润州,渡江而至扬州、高邮、楚州,过淮河而至海州。
在海州,苏轼写下“朱颜绿发映垂杨,如今秋鬓数茎霜。”
过了海州,就是密州的辖地了。
聚散交游如梦寐,升沉闲事莫思量。
这一年,苏轼39岁。
七
苏轼此行,原拟经济南去见一见弟弟子由,但一路游历风景,唱酬友朋,到海州之时,已是十一月中旬。
后世部分关于苏轼的著作,认为苏轼到密州上任之日,是十一月初三,所以在海州之时,应为十月。但以当时的交通条件以及苏轼一路的行踪来看,九月底(下旬)始离杭北行,让他十月中旬经上述诸地到达海州,实是不可想象。更何况苏轼在海州所作词《永遇乐》自序便明确写着:“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与太守会于景疏楼上,作此词以寄巨源。”苏轼至海州之时,为十一月中旬,当无可疑。
离开海州之日,当在十一月(农历冬月)的下旬。
苏轼“濒海行”于十二月初三至密州任所,一路沿海边道路北行。
彤云万里,地冻天寒的十一月底。
苏轼过日照。
八
其时,这片黄海之滨、海曲旧地,还没有日照之名。日照这两个字作为地名出现,还要十三年之后。
此处,已属密州之地,巨野遥山,村舍俨然。
苏轼已行离海州,一行人迤逦北来,行走在尚未取名日照的日照大地上。
密州任所,尚在前方。
九
一日长行的疲劳,让苏轼一行在入住简陋的驿馆后,并无太多安排,便安眠入长夜。
鸡鸣初晨,便起身登程。月末时凌晨方现的残月在天,驿路上白霜凝结。
寒冬的清晨,日照濒海的驿路之上,只有苏轼一行人孤单的身影,剪在东方渐青渐白的天色里,分外落寞。
家人坐在车里,年仅十二三岁的朝云会偶尔掀开帘子,好奇地打量着四野苍茫。
苏轼骑在马上,风从迎面刮来,他眯着眼睛,颏下蓬乱的大胡子被风吹得四散。苏轼浑然不觉。
他原本并没想走这条海边的路,他想从济南绕行,他想去见一见自己长时间不见的兄弟。
子由,子由。苏轼喃喃,他呼出的热气,迎风结成霜花,落在马蹄的前方,那是他对兄弟的思念。
十
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
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十一
便在日照的驿路上,苏轼面对人生的未来,豪慨不减: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只要给我机会,我可以让这片锦绣山河,再现圣人时代的山河锦绣。
也是在日照的驿路上,苏轼以他的旷放,继续着他一向达观的人生: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苏轼自然想不到,他这几句与弟弟的家常言语,居然会被有心人抄下来,送到皇帝的面前,成为他的罪状。
而皇帝,也果然为之恚怒,将苏轼再贬至黄州,“且言教苏某闲处袖手看朕与王安石治天下”。
只是,那已是后来又后来的事了,苏轼无法未卜先知,就算知道,他也会一笑置之吧。
一蓑烟雨任平生,而已。
十二
走过日照这片濒海的大地,前方便是密州的治所。
在密州的两年里,苏轼又多次南行,到达这片密州治下的日照山水原野,并记入他光照千秋的诗词文章,且在九仙山上,留下他磅礴的书法题字。
然而,他夜住孤馆,晨行野店,孤旅行役,穿越日照海滨这条寂寞的驿道时,独坐马上怀想起子由以及过往人生时,他所有的感慨和思想,也都已永远镌刻在彼时彼地的日照旅途中,日积月累,风蚀雨化,成为这条长路以及这片土地的记忆。
十三
九百五十年前,那位骑瘦马的大胡子遥遥去了。晨光明亮,东方大海之上的旭日就要喷薄而出。
九百五十年后,这片土地上活力蓬勃的城乡之上、之中,之下,那位骑瘦马的大胡子背影犹在,清朗喃喃的吟诗声犹在,笔头千字、胸中万卷的书香气息,正在时空之中,凝结成一座永恒的文化之桥。
看桥头之上,衣袂凌飞的苏轼,正走过日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