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爱霞
车子驶进日照碧海路168号。绿树掩映下的建筑群,风情浪漫。停泊的小木船、白色调的墙壁、原木色的屋顶、精美别致的造型……一串串珍珠,散落在绵延的海岸线上。
儿子问:“这是美术馆吗?”我说:“这是酒店。”“那为什么叫海洋美学馆呢?”儿子好奇地追问。“你自己寻找答案吧。”我故作神秘地回答。
走进大堂,阳光穿过镂空的贝壳装饰,在水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如潮水退去后留下的星芒。大堂设有多处海洋文化展示区,一艘悬空的木船贴着两只大眼睛,像一条小鲸鱼在海底遨游。船体四周,陈列着航海的日常用具。“锚”的造型随处可见,这是酒店的标识。美学馆原址是育苗场,曾养殖鱼、虾、蟹苗,在此基础上改建的酒店会所,正如“苗”蝶变成了“锚”。无论航程多远,锚落下的地方,总能让人归宿心安。
一排排民宿房,如被大海托起在岸边的梦幻。落地窗似超大屏幕,将天与海的蓝都揉进了房间。木栅栏围起的小院,红花绿藤探出头来,白色桌椅上摆着精美茶具,泡一壶日照绿茶,茶叶在水中舒展,恰似浪涛翻涌的弧度。住店的旅人聚在这里,或品茶阅读,或聊着昨夜星辰与海上日出。小院外,一片深蓝的“碧海”闯入眼帘,那是无边泳池。大大小小的身影在水中嬉戏,有小脚丫踩着浪花蹦跳,有孩童像飞鱼一样从高高的滑梯上“嗖”地滑下。
沿着步道,推开咖啡屋的门,墙上又悬挂着一个大大的“锚”,下方摆放着小帆船、潜水头盔、鹅卵石等。在这里,咖啡的醇香与书香氤氲交融。
“听海书社”内书架林立,仿佛走进了书的迷宫。观景咖啡厅里,还有一个带镜子的圆拱形书房,我站在中央,宛若被书籍簇拥、环抱。抬头观望,书一直垒到穹顶,我的倒影也立在书海中;低头,一层层台阶,像把时间折叠成立体的空间,让人想到“学海无涯勤是岸,云程有路志为梯”。
面朝大海,择一书桌坐下,陪伴我的,还有一尊俯首阅读的白色雕像。抬眼时,海平线恰好嵌在窗户里,成了天然画框。一杯咖啡、一本书、一片海,海水在潮起潮落,呼吸也一吸一呼,时间的压力变得柔软,内心所有的尘杂,都被海的辽阔、书的深邃收容。当目光被鸟鸣托起,偶见海鸥掠过,不知是海鸥飞进了书页,还是文字飘向了海洋。这书社与海边仅隔50米,被称为“离海最近的书屋”。
书屋外的空地上,一把把遮阳伞如盛开的花朵。伞下有着惬意的时光,看海、听潮、品茶、读书,或是静静发呆,或是浅浅冥想。潮水刚退,赶海的孩子猫着腰,红色的小桶晃来晃去,搜寻着藏在沙里的贝壳和躲在礁石缝中的小螃蟹;穿泳衣的人们在水面时隐时现,任浪花轻拥,阳光漫洒。远处,几艘游艇正乘风破浪,船尾拖曳的浪痕如银色丝带,在海面上铺展。
书屋与沙滩无缝衔接,拍照的网红点像是白雪公主与王子约会的童话世界,浪漫又温馨。沙滩摩托的轰鸣与涛声交织,烧烤的香气裹着海风弥漫,文艺的静谧与人间烟火的热闹在此交汇。
我们沿着海岸线漫步,儿子拾着好看的鹅卵石,我却在沙滩撞见了几艘老旧船。它们静静地卧着,或趴着。每艘船都贴着二维码,有的来自张家台,有的来自李家台,有着各自的船长和编号。
老船的发动机锈迹斑斑,朱褐色的船身褪去了往日光泽,裂纹里嵌着细沙,每一道纹理都藏着远航的故事,凹痕里留着经年累月被海浪拍打的印记。绳结在风中摇晃,发出吱呀声,像是诉说着曾经劈波斩浪的过往。
如今,旧船与沙石、星辰作伴,像走不动的退役老兵,依然凝望着大海,祝福着每一只远行的船舶。它们在海边凝成了一道沉静的风景,把大海的沧桑与温柔,定格在岁月打磨的木纹里。
我走到潮水线边缘,发现这里的鹅卵石格外漂亮,像撒落一地的月光糖——— 圆的、方的,大的、小的,个个闪着水晶般的光泽;透明的、奶白的、巧克力色的、薄荷清浅色的,光滑圆润。石子间还掺杂着贝壳、海星的残爪,海滩愈发色彩斑斓。
我忽然想起家中也有一块精美的鹅卵石,那是公公生前打算用来雕刻书法印章的。他的印章虽然不少,却格外偏爱鹅卵石材质。他说,鹅卵石经过海浪常年冲刷、礁石碰撞,有着外柔内刚的秉性,能坦然接受命运磨损,但从不被轻易摧毁。正如一位艺术家所言:“鹅卵石,被自然压迫,又与之奋争,在沧桑里保留了自己的硬度。”如今,那块鹅卵石和他的书法作品,都被我们好好保存着了。石,本无温度,但被情感浸润,便成了珍藏的念想。
“妈妈,你看。”儿子举着一块扁平石头跑过来。灰黑色的表面缀着白色纹路,右下角的图案竟像一位驼背老爷爷:头戴毡帽,花白的胡子微翘,正拉着一个小绅士的手,眉宇间似有说不尽的深情,像重逢时的动容,又像是离别时的叮嘱。对面的小绅士戴着高帽,帽沿下露出黑发,仰起脸,鼻梁高高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认真聆听老爷爷的教诲。老爷爷身后,一只小狗静静伫立,另一只小狗从远处跑来,瞪着眼睛,竖着三角耳,像要为这对“老少”站岗放哨。石面上方的纹路里,白云悠然,一朵拖着长尾巴,另一朵像只温顺的绵羊。
其实,这些白色纹路,是贝类残留的痕迹。石块历经大海的磨砺,岁月的沉淀,被雕琢成薄薄的石片,像大海寄来的“邮票”,冥冥之中传递着大自然的密码,直到被汹涌的海浪推上岸滩,才与儿子撞了个满怀。
彼时的大海,低沉舒缓,像老船工哼着《大海故乡》的歌谣。我和儿子捧着石头端详,它带着海的咸腥,这方寸之间满是情趣。儿子把这石头和其它鹅卵石放在了一起,提着袋子继续前行。他爸也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光,和儿子玩起了打水漂游戏,但投掷几次,效果都不理想。于是,他弯腰从袋子里挑中了一块石头,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石的两侧,中指托底,侧身斜蹲,手臂瞬间像鞭子似的水平甩出。小石头一出手,就在水面上“哒哒哒”地蹦跳,每跳一下,便溅开一朵亮闪的小水花,像给水面钉上一串会跑的银扣子。涟漪一圈圈荡开,小石块这才恋恋不舍地沉入大海。老公笑着说:“这个石片好,打出的水漂,漂亮!”
儿子也拍手叫好。可没过多久,他默默走到我身边,皱着眉头低语:“唉,我才发现,那块石头被我爸打水漂了。”我也惋惜地说:“啊?你应该把那块石头放进兜里,你爸不知道你喜欢它。”
突然,乌云密布,落下了零星雨点,接着狂风从海上卷来。我们赶紧掉头,向美学馆方向奔去。风推着我的后背,雨势渐大起来。等我们跑到咖啡屋前的凉棚下,那里已站满了避雨的游客,雨水从瓦棱哗哗流下,像挂起一道道水帘。
雨中的大海换了模样,灰色的水天连成一片,远处的帆影淡得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点。大雨砸在海面,激起密密麻麻的小水坑,又像无数细小的珍珠眨着眼睛。海浪一次次拍打着沙滩,风吹乱了我的长发,却带来了酣畅的凉爽。
约一个小时,太阳又从云层里探出头,热浪瞬间漫回。儿子又走向了海边,没过几分钟,他飞奔而来,雀跃地喊着:“那块打水漂扔掉的石头,竟然跟着我们回来了!”
他捧着石头给我看,我一眼就认出:“果真是它,这图案我记得清清楚楚。”原来,这块石头随风,逐浪,漂流了近一公里,当海浪再次把它推上岸时,恰好落在了儿子脚边。我不禁惊叹:“真是块灵性的石头!像‘锚’一样归岸。该是你的,终究会是你的,哪怕一时失去,也会以特别的方式回到你身边。”
儿子把石块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段失而复得的缘分。他爸听完来龙去脉后,也禁不住感慨这奇妙的巧合。
返程路上,儿子说,日照海洋美学馆真是一所没有围墙的美学馆,连鹅卵石都那么神奇,还有“长脚”的石头。他又认真地说:“我要把这海归石放在枕边,听着海浪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