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莉
清晨的菜场还沾着露水,我在面摊前站定,望着压面机吞吐出的整齐面条,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外婆屋檐下的那团白雾。那时的阳光总是斜斜地切过老槐树,把面案上的面粉照成细碎的金沙,外婆的蓝布围裙在风里轻轻摆动,像一面温柔的旗。
那年我七岁,总爱蹲在板凳旁看外婆揉面。她左手按着瓷盆边缘,右手将面团抻起又摔下,重复的动作里带着某种韵律。“和面要三光”,她总念叨,“手光、盆光、面光”。面粉簌簌落在她的银发上,倒像是提前落下的雪。我伸手要帮忙,却被她笑着推开:“小丫头的手嫩,和面要的是掌纹里的岁月。”
真正的魔法在擀面杖下绽放。那根枣木杖子被磨得发亮,包浆里浸着几十年的面香。外婆将面团擀成满月,又叠成扇面,手腕轻轻一抖,面皮便如丝绸般舒展。案板震动的声音混着蝉鸣,成了童年最催眠的摇篮曲。我常趴在膝头睡着,醒来时面汤正咕嘟冒泡,青瓷碗里躺着银丝般的面条,浇头不过一勺酱油、几滴香油,却鲜得能咬掉舌头。
周末回乡下老宅,看见王婶在石榴树下支起旧面案。那案板边缘的包浆已泛起云雾状裂纹,像老人手背的青筋。“超市的挂面总差口气”,她边撒面粉边说,“机器压不出手工的魂儿”。我摸着温热的面剂子,忽然明白外婆说的“慢工”是什么——是面筋在时光里慢慢舒展,是耐心把阳光和麦香揉进每一根纤维。
这些年我尝试过无数次复刻那碗面。照着视频教程调配碱水面,可电子秤量出的克数再精准,也量不出外婆手腕的弧度。智能和面机嗡嗡作响,显示屏跳出“完美面团”的提示,我却想起老灶台前跳跃的火光,想起外婆用蒲扇轻轻扇去柴烟的模样。
前日收拾旧物,翻出外婆的蓝布围裙。褶皱里还藏着几粒当年的麦壳,轻轻一捻,竟有面粉的余香。窗外的玉兰开得正好,风送来邻家做饭的炊烟,恍惚间又听见擀面杖与案板相击的笃笃声。或许这就是血脉里的密码:当钢筋水泥困住我们的脚步,总有一碗面能撬开记忆的裂缝,让时光倒流回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
此刻厨房的砂锅正吐着白汽,我按外婆教的法子,把面条过三遍凉水。青瓷碗底卧着焯好的青蒜,热汤浇下去的刹那,香气惊醒了沉睡的味蕾。忽然懂得和面如人生的道理——刚是麦粒历经风霜的筋骨,柔是岁月沉淀的温情。这碗朴实的面条里,有外婆教给我的全部生存智慧:不必追赶什么,真正的滋味,从来都在慢慢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