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明
傍晚,红彤彤的太阳刚溜到村西头老槐树的枝桠间,几颗小星星就急不可待地蹦上瓦蓝的天幕,眨着眼睛俯瞰人间。晚风拂过湖面,蛙鸣准时响起,“咯咯咯、咯咯咯”,似碎玉落青石板,此起彼伏。
青蛙在水乡是最寻常的生灵,却承载着几代人的童年记忆。犹记蹲在田埂上看它们鼓着腮帮鸣叫,圆鼓鼓的眼睛透着憨态,一旦听见脚步声,便齐刷刷闭了嘴,只留涟漪晃碎倒影;等人走远,又“扑通”跃入水中,惊起一串更欢腾的合唱。这些藏在草丛里的小精灵,曾是我童年最鲜活的注脚。
时光流转,记忆的画卷缓缓展开。课本里童第周剥离蛙卵膜的专注身影,让少年时的我懂得何为“争气”;乘法口诀本上歪歪扭扭写着“一只青蛙一张嘴”,歌谣里的数字随着蛙腿跃动,成了启蒙时光里最生动的韵律。那时的蛙鸣是玩伴的私语,是课堂外的自然课,是踮脚就能触碰的乡野诗意。
直到初中读到“稻花香里说丰年”,才惊觉词里的时序有别于吾乡。在我的家乡,油菜花开之时,蛙鸣便已热闹开场;待到水稻扬花,曾经激昂的蛙声却渐渐沉寂,只余零星几声。年少的我曾对着课本发呆,幻想拎着马灯去问稼轩居士:“您笔下的蛙声,可是长在江南的月亮里?”
后来步履匆匆,在农药与化肥的气味里,连“青草池塘处处蛙”都成了泛黄的旧照片。那个夏夜路过干涸的池塘边,忽然想起童年趴在井台边数蛙鸣的夜晚——那时的蛙声会从菖蒲叶尖漫到鼻尖,混着井水的冰凉,把暑气都酿成了清凉。
转机悄然来临,仿若老友重逢。当河道里重新漂起绿萍,当水田不再泛着刺目的白光,某个暮春傍晚,那串熟悉的“咯咯”声突然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撞得人鼻尖发酸。它们还是当年的歌唱家,只是这一次,伴奏里多了水草复萌的簌簌声,多了萤火虫掠过水面的微光。
夜色浓得化不开时,蛙鸣正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这湖面上此起彼伏的音符,是大地写给四季的情书,是被时光熨帖过的乡音——你听,蛙声漫过田埂,谷穗在灌浆梦中悄然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