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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知了
  

傅俊珂
  暮色漫过茂盛店屋脊时,东头杨树林腾起一片光河。邻家阿婆打着手电筒的手,晃出半弧银辉,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像撒了把碎金。女儿两岁的小腿,蹬着泥地追过去,粉扑扑的脸蛋,撞进光束里;睫毛上凝着的汗珠,亮得像蝉蜕上的露珠。
  “慢些跑!”母亲喊声追来时,女儿已趴在老槐树下。她肉乎乎的手指,正戳向树干上的蝉蜕;那空壳背裂开的缝,六只细足,紧紧抱着树皮,像件被匆忙脱下的纱衣。旁边拱出个土褐色的小尖,是刚钻出土的知了猴,正用钩状的前足,扒拉着青苔,背部的壳裂开细缝,隐隐透出翡翠色的翅芽。
  这是多年前的夏夜晚景。那时,大人小孩都揣着洋瓷碗,打着手电筒,在林子里逡巡。父亲拉着女儿的手,猫着腰,一棵树一棵树寻找。光柱扫过处,树干上的蝉蜕像缀了串琥珀。有次,女儿伸手去够高枝上的壳,差点从父亲肩头栽下来,惊得旁边捉蝉的马叔叔直拍大腿;他裤兜里的玻璃罐叮当作响,里头装着半罐知了猴,触须还在罐壁上扫来扫去。
  油炸知了猴的香味,总在晚饭时漫开。母亲把洗净的知了猴,拌上盐粒、十三香粉,一搅拌,丢进滚热的油锅;“刺啦”一声响,金黄的油花,就裹着焦香腾起来。女儿趴在灶台边,鼻尖上沾着油星,眼睛盯着铁锅里翻卷的知了猴;它们的外壳渐渐变得透亮,像裹了层蜜蜡。母亲用竹筷夹到瓷盘里,她就踮着脚,伸手去抓,被烫得直呵气,赶忙用小嘴吹几下,还是把焦脆的知了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含了颗核桃。
  隔壁李姨来借油盐,瞅见女儿吃得香,笑着说:“赶明儿让你叔多捉些,这玩意儿,下酒最好。”那时,知了猴才卖一毛钱一个,孩子们攒够几十个,能换根麦芽糖。我见过药铺周掌柜收蝉蜕,他用镊子夹起空壳,对着天光,看那半透明的翅脉,说这东西能入小儿惊风的方子。可谁也没料到,几年后,城里的饭店把知了猴端上餐桌,还取了个“金蝉脱壳”的雅名。
  变故是从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村口开始的。那天,我正给女儿编柳帽,见村东头围了群人,中间站着个穿西装的胖子,手里捏着喇叭喊:“知了猴五毛一个!活的全要!”话音未落,林子里就炸开了锅。原先傍晚才出动的手电筒,改成了戴着矿灯钻树林,连荷花园的芦苇荡里,都有人猫着腰找;鞋底踩烂了成片的荷叶,惊得水鸟扑棱棱飞起。
  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往日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忽然稀疏了。傍晚,去林子里纳凉,看见满地被扒开的土坑,像被冰雹砸过的田垄。有次,女儿蹲在树下看蚂蚁,忽然指着树根喊:“爸爸,你看!”那里躺着半截蝉蜕,翅膀上沾着褐色的泥渍,背部的裂缝,卡着根草屑,像是被谁丢弃的旧玩具。
  城里饭店的菜单越做越花哨。油炸知了猴,旁边配着翠绿的小葱段、红艳艳的辣椒丝,菜单上写着“高蛋白滋补”,配图里的蝉翼,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有次,我在饭店后厨看见,铁笼里的知了猴堆挤在一起,缓慢爬动,触须相互缠绕,像堆滚动的黑珍珠。厨师抓起一把洗净的知了猴,丢进滚油,“刺啦”声里腾起的香气,竟和母亲在灶台前炸得一模一样。
  后来,回茂盛店老屋,杨树林砍了大半。挖掘机履带碾过的地方,露出褐色树根,像被扯破的血管。剩下几棵老槐树,偶尔还能看见几枚蝉蜕,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有次,整理女儿旧物,翻出个玻璃罐,里面躺着几枚干透的蝉蜕,她指着其中一枚说:“爸,你看,这是我年少时在老槐树下捡的。”
  那空壳还保持着抱树的姿势,背部的裂缝,像道凝固的闪电。我忽然想起,那年雷雨前的寂静——所有的蝉鸣突然停了,林子里只听见,风穿过叶隙的沙沙声;接着,乌云就压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蝉蜕上,把那些半透明的翅脉,洗得发亮。而今,那片林子没了,那些打着手电筒捕蝉的夜晚,像蝉蜕里的空壳,被时光抽走了内里的鲜活。
  昨夜翻看旧相册,见女儿蹲在杨树林里的照片。她手里捏着枚蝉蜕,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把那空壳映得像琥珀;壳上的每道细纹,清晰可见,像刻着夏天的年轮。如今,城里的绿化带也有蝉鸣,觉得那声音里,少了点泥土味,就像饭店里的油炸知了猴,吃起来焦蹦蹦、脆生生的,却再也尝不出当年灶台前,那带着油星的烟火气。
  或许,每个蝉蜕里都藏着个夏天。当知了猴从土里钻出,挣破那层束缚,振翅飞向树梢时,留下的空壳,成了时光的标本。只是我们忙着在城市里奔波,把那些带着露水的蝉蜕,连同树下的欢声笑语,都遗落在了渐渐荒芜的杨树林里。像女儿玻璃罐里的蝉蜕,虽然保持着当年的形状,内里却早已空了,只盛着些被岁月风干的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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