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斌
三伏天快到了,蒸笼似的热气充满整个天地间。此刻,人便觉得舌头干涩,喉头冒烟,只想寻些清凉之物润泽一番。
每逢这种时候,母亲便惦记着做莲子羹。她总说,这莲子羹是伏天里最清心的东西,能平伏热燥。于是,她早早地便托人到城外采买鲜嫩的莲子。莲子刚到时,粒粒饱满,青碧中带着一丝嫩黄,外壳还微微裹着水汽,如同刚从湖中捞起时一般。
母亲便坐在堂屋的矮凳上开始剥莲。我常蹲在一旁,看那褐色的莲蓬在她手中翻转。她动作熟稔,手指灵巧,轻轻一掰,青莲子便扑簌簌落进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有时,莲子顽皮地蹦到地上,我急忙捡起,递还回去。母亲便笑:“这莲子也晓得热,想跑出去凉快呢。”
莲子剥好,便要用牙签细细剔去莲心。那莲心是碧绿的一小根,蜷在莲肉中心,极苦。母亲说,莲心虽苦,却也是一味药,清热败火,但吃时必要去净。她将莲子摊在掌心,牙签尖儿轻轻一挑,嫩生生的莲肉便完好无损地滚落下来。这剔莲心的功夫,需得心静,手稳,如同对待最精微的活计,容不得半点浮躁。母亲坐在那里,神情端凝,伏天的溽热似乎也悄然退避三舍,仿佛她那一点一点剔净莲心的凝神,真能拨开暑气的厚幕,为人心辟开一小块清凉地界。
母亲将去了心的莲肉浸在清水里,颗颗洁白如玉,沉浮于水中,然后,她便取出一只砂锅,舀入几瓢水,将莲子倾入其中,放在灶上慢炖。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红红的火舌舔着锅底,水渐渐沸了,莲子的清香便一丝丝弥漫开来,在燥热的空气里蜿蜒流动,如一条清凉的溪水,渐渐浸润了整个厨房。
莲子羹炖好,母亲将其盛入碗中,微黄透亮的羹汤里,雪白的莲子若隐若现,如沉入水底的月亮。她轻轻撒上几粒糖渍的桂花,那金黄的小点浮在汤面上,香气便愈发清幽了。
我迫不及待端起碗,母亲却连忙叮嘱:“慢些,烫!”第一口下去,果然烫得舌尖微麻,然而紧随其后,莲子的清甜便如解冻的春水般,温柔地漫上来,熨帖着五脏六腑。窗外蝉声依旧,空气也依然闷热如蒸,但那碗羹汤所开辟的清凉之境,却已在体内稳稳扎下根来。
母亲也端一碗,坐在一旁慢慢地啜饮。她鬓角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嘴角却含着笑意。此刻蝉声仍聒噪,暑气依然浓重,但喝着这碗羹,仿佛被暑热绷紧的心弦,也悄然松弛了下来。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三伏天也并非全然不可忍受了,因有人肯为你剔去那碧绿微苦的莲心,热与苦便皆有了妥帖的归处。
莲子羹,不单是舌尖上清甜的滋味,更是岁月深处那一抹温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