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昌
我们小区有位卖绿豆汤的阿婆。她那辆小推车总停在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正好罩着它,远远看去,像一块被绿荫托着的清凉小岛。阿婆估摸着六十多岁了,脸上皱纹挺深,一笑起来,眼角的褶子都跟着舒展,那笑意凉丝丝的,让人看着心里也舒坦。她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围裙上的碎花早褪了色,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在推车旁忙活的样子,像一株稳稳扎在树荫里的老姜,透着股让人安心的踏实劲儿。
每天晌午刚过,小区里准保响起脆生生的“阿婆——”“绿豆汤——”一群孩子像小麻雀似的扑棱棱飞过来,围着推车叽叽喳喳。“阿婆我要大碗!”“我的多放糖!”小家伙们踮着脚扒着推车沿儿,眼睛直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里瞟。阿婆从不嫌烦,粗糙的手捏着长柄勺在锅里轻轻一搅,绿豆便翻着滚儿浮上来。“别急别急,都有份儿。”她舀起一勺,手腕轻巧地一抖,汤水稳稳落进厚实的瓷碗里,末了再撒上小半勺白糖,递过去时总不忘叮嘱一句:“慢点儿喝,烫嘴。”
我第一次喝她的绿豆汤,是去年最热的三伏天。那天在小区里转悠半天,嗓子干得直冒烟,远远瞅见那推车,腿都软了。凑过去时,阿婆正拿着蒲扇,一下一下给锅里的绿豆汤扇着风,见我满头大汗,二话没说就舀了一大碗递过来:“小伙子,快喝点,解解暑。”我接过碗,碗沿温温的,轻轻吹开浮着的绿豆,小心抿了一口——甜 得 清爽,绿豆煮 得 绵软,咬开时芯子里还带点沙沙的口感,配着熬得稠稠的汤水,一口下去,那股凉意从舌尖滑到嗓子眼,浑身都舒坦了。
隔天又去,慢慢就和阿婆熟络了。有一回,她擦着额头的汗,跟我念叨:“我这绿豆汤啊,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绿豆得头天晚上就泡上,泡透了。大火煮开,转小火,得耐着性子慢慢熬上两个钟头。糖不能搁太多,多了压豆香。”说着,她指了指推车角落一个布口袋,“这豆子都是我自个儿一颗颗挑的,要圆滚滚没虫眼的,煮出来才香。”她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像在数落什么宝贝疙瘩。
打那以后,老槐树下就成了小区的“据点”。大爷们端着碗,就着绿豆汤下象棋;阿姨们边喝边聊哪家的菜新鲜又便宜;孩子们捧着碗,把碗底的绿豆咬得“咯吱咯吱”响。阿婆的推车前,总是热热闹闹围着一圈人,那欢声笑语,好像真能把夏日的闷热挤走。
有那么一阵子,推车没来。问了门卫才知道,阿婆病了,住了小半个月医院。那段时间,老槐树下总觉得空荡荡的。孩子们放学路过,总要踮脚往树影里瞅两眼;大人傍晚出来乘凉,也常听见有人念叨:“今儿阿婆咋还没来呢?”有次我走过那地方,恍惚间好像又看见阿婆站在那儿,定睛一看,不过是风吹得树叶在晃。
后来的一天,推车又出现了。阿婆瘦了些,那件蓝布衫穿在身上有点晃荡,可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暖。孩子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像归巢的麻雀。“阿婆您可算来啦!”“我等您好多天了!”阿婆一边笑着应着,一边熟练地拿起勺子舀汤,手虽然微微有点抖,但那碗绿豆汤,还是稳稳当当地递到了每个孩子手里。
那天我捧着碗,看着碗里沉浮的绿豆,心里头忽然明白了。这哪是简简单单的一碗绿豆汤?它是阿婆日复一日的勤恳,是街坊邻里聚在一处的人情味儿,是这闷热夏天里,最熨帖心窝的那份甜。是阿婆用一锅绿豆汤,把整个夏天都熬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