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低
河水慢下来的时候,水草便长得格外丰盈。它们像一群慵懒的舞者,在暗流中舒展腰肢,把整个河底都染成了翡翠色。我常蹲在石桥上往下看,看那些水草如何把阳光剪成碎片,又如何在鱼儿的穿梭中轻轻摇摆。
这河里的水草种类繁多。有细如发丝的金鱼藻,一簇簇聚在一起,像少女散开的发辫;有宽叶的苦草,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摸上去会划伤手指;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叶片呈羽毛状,在水流中不停地颤抖,仿佛永远处于惊吓之中。最妙的是那些水绵,柔软得像云絮,缠在指间时,会渗出滑腻腻的黏液。
小时候,我总爱赤脚踩进浅滩,让水草从脚趾缝里钻出来。那种痒酥酥的感觉,像是被无数个小舌头舔着。祖父见了就要骂:“水鬼专抓玩水草的伢子!”可我不怕,因为我知道,真正危险的不是什么水鬼,而是那些藏在水草间的碎玻璃和生锈的铁皮。
水草是鱼儿的乐园。鲫鱼最爱在苦草丛里产卵,它们用尾巴拍打水草,把卵粘在叶片背面。黑鱼则像个暴君,霸占一大片水草作为领地,其他鱼稍一靠近,它就凶猛地冲出来。最有趣的是那些小虾虎鱼,它们把水草当作秋千,一荡一荡地在水流中玩耍,有时还会咬着草叶打转,活像在表演杂技。
《诗经》里说“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这荇菜便是水草的一种。古人采来喂猪,或是当野菜充饥。如今我们早就不吃这些了,但水草依然在河里茂盛地生长,年复一年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它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证明这条河还活着。
夏日午后,我常见到几个妇人蹲在河边洗衣服。她们用木棒捶打衣物,溅起的水花惊得小鱼四散。水草缠在她们的手腕上,像戴了一串串翡翠镯子。洗好的衣服晾在岸边的芦苇上,水草的气息便随着水汽蒸发,混在阳光里,飘得很远很远。
有个卖豆腐的老王,每天清晨都要来河边取水。他说用长满水草的河水点豆腐,味道格外鲜美。他的豆腐确实好吃,又白又嫩,带着淡淡的清甜。后来河水污染,水草越来越少,他的豆腐也跟着失了味道,最后索性关了铺子。
水草最茂盛的时候是在雨季。河水上涨,把岸边的野草也淹没,于是水草家族又添了新成员。它们在水下继续生长,开出各种奇异的花。有的像小铃铛,有的像星星,还有的像一串串紫色的葡萄。这些花从不露出水面,它们的美丽只有鱼儿知道。
记得去年夏天,河里来了一群城里人。他们穿着亮色的救生衣,划着皮划艇,把水草搅得乱七八糟。有个女孩伸手去捞水草,结果连人带船翻进水里。被救上来时,她的头发上缠满了水草,活像个水妖。从那以后,村里人就叫这段河湾为“水妖湾”。
冬天水草枯萎,茎叶腐烂,变成河泥的一部分。这时站在桥上往下看,能看见河底露出一块块秃斑,像是老人头上的疮疤。但不用着急,等到来年春天,新的水草又会从这些腐殖质中钻出来,把河底重新铺满。
如今我离开家乡多年,偶尔回去,总要到石桥上站一会儿。河水不如从前清澈,水草也不如从前丰盈。但我知道,只要河水还在流动,水草就会一直生长下去。它们不需要人欣赏,也不在乎是否被记住,只是固执地绿着,枯着,再绿着。
水草的一生,不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写照吗?在时代的河流里,我们生长,我们枯萎,我们可能留下一些痕迹,也可能什么都不会留下。但重要的是,我们曾经丰盈过,就像那些水草,在某个夏天,把整条河都染成了翡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