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举
暮色漫过小院,夜凉如水,院角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蛩鸣。及至月上柳梢,清辉满地,蛩鸣渐渐稠了,“唧唧唧”“吱吱吱”或是“瞿瞿瞿”,节奏轻快,此起彼伏,如浪涌般。
每个季节都有一些独特的声响如约而至,宛如大自然的信使,向人间传递时序变换的讯息,而蛩鸣,便是秋天到来的先声,预示着秋色即将一步步在大地上铺开。年深日久,蛩鸣渐渐烙印在人们的心间,成为岁月流转乃至故园情思的鲜活印记。
蛩鸣阵阵,清越绵长。“促织甚细微,哀音何动人”“蛩鸣古砌金风紧,蝉噪空庭玉露流”“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古诗里的蛩鸣,无不在诉说着秋日的独特意境,吟诵着人世间的清寂、思念及岁月静好。
蛩鸣声声,唤醒了星月灯火,唤醒了挂在院角的镰刀和扁担,也唤醒了农人的丰收梦。菜园里,豆荚鼓涨涨的,不时爆开,滚出几粒金黄的豆粒;火红的辣椒挂满枝,灯笼似地在风中晃。稻田里,稻穗染上了一抹耀眼的金黄,风吹过,稻浪翻滚。农人们在晒谷场歇凉,晒谷场就在青瓦屋前,石碾子静卧在晒场边,木锨斜倚着石碾,仿佛都在等一场丰收的号令。每到稻收时节,镰刀割过稻秸秆的“唰唰”声,扁担颤动时的“咯吱”声,谷粒从稻穗上脱落的“簌簌”声,还有木锨翻动谷粒的声音,都裹进了蛩鸣里,成了秋日乡村最踏实的背景音。
天时即将转好的时候,蛩鸣格外清亮,一声叠着一声。农人听得仔细,夜里巡查田地时,摘一把谷穗放在掌心捻,谷粒依旧干燥得能捏出脆响,心里便开始盘算日后的收割计划。回到院中的竹床上歇脚,蛩声便从墙根边漫过来,伴着晚风里吹来的泥腥味,晃悠悠地把人裹进甜美的梦乡。
乡下孩子捉鱼摸虾、掏鸟窝,却很少伤害蟋蟀。偶尔有调皮的,举着玻璃瓶子去草丛里寻,扒开一丛狗尾草,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看见有小黑影蹦跳出来,便猛地伸手去捂。捉来三五只蟋蟀,装进敞口瓦罐里,丢片白菜叶进去,在罐口蒙一层纱布。入夜捧在手里,听罐里“唧唧”声此起彼伏,像随身带了一支小小的乐队。临睡前总会掀开纱布,把瓦罐凑到墙角念叨:“快回家吧,跟伙伴们唱歌去。”看着蟋蟀蹦进草丛,尾巴上的小尖儿一翘一翘的,心下便乐了,仿佛放走了一串会唱歌的星子。
长大后,我离开家乡,去城里谋生。某个午夜,路过街角绿化带时忽然听见几声“唧唧”,声音很轻,节拍很短,像是被城市的喧嚣揉碎了。恍惚间,竟以为自己置身于家乡的田野,往日的乡村生活场景在脑海里一帧帧晃过。没来由地想起了流沙河的诗句:“就是那只蟋蟀,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是啊,就是那只蟋蟀,它唱过古人的月色,也唱过儿时的稻香,而此刻,它飞过河流,越过高山,伏在我的耳边歌唱。
蛩鸣声声,就这么年年岁岁,伴着秋风,裹着稻香,把乡村的故事,轻轻地唱给岁月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