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超军
村口的老槐树下,李婶的竹筐早摆好了,等着装“秋瓜”。她刚从地里摘的西瓜滚得满地都是,带着泥点子,表皮青一道黄一道,像农家汉子晒黑的胳膊上暴起的青筋。
“军儿,来个大的不?”李婶挥着蒲扇,嗓门比知了还亮,“今儿啃秋,吃了不闹肚子!”
我小时候哪懂这些,只知道立秋这天,老院里的凉棚下准摆着个大西瓜。我爷爷蹲在小马扎上,烟袋锅子敲得梆梆响,等着我奶奶把瓜切开。我奶奶一切开西瓜,敞开胸怀露出红瓤子,黑籽儿稀稀疏疏的,我总爱先挑最大的籽儿塞到砖缝里,盼着来年还能长出瓜秧子。
“娃儿使劲啃!”我爷爷咬得满脸都是汁,“把秋老虎的尖儿给啃掉,往后就凉快了!”他牙口好,连瓜皮都嚼得咯吱响,说这叫“一点不糟践”。我奶奶就在旁边笑,只顾着拿粗布巾给我擦下巴,都忘记“啃秋”了。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头一个立秋在食堂打饭,看见食堂窗口也摆着切好的西瓜,红是红,就是没那股子土腥味。给家里打电话,我爷爷在那头喊:“你奶奶今儿摘了俩瓜,说等你回来啃呢!”我鼻子一酸,啃着手里的瓜,怎么嚼都没味儿。
再后来我爷爷走了,凉棚下的小马扎也空了,烟袋锅子也不见了。立秋那天,我奶奶照样买了个大西瓜,摆在老地方。她手抖得厉害,刀半天切不下去,我接过刀,也接过这把接力棒,切开了这个岁月的瓜。
“你爷爷以前总说……”她拿起一片瓜,慢慢抿着,“啃秋就是啃个念想,瓜甜不甜的,一家人在一块儿就好。”阳光穿过葡萄架,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晃,就像我爷爷以前抽的旱烟袋火星子。
今年我带着孩子回老家,李婶也已经到了当年我奶奶的年纪,但她的竹筐还在老地方。孩子踮着脚够西瓜,我抱起他,让他啃最中间的瓤。甜汁流到他胖嘟嘟的下巴上,跟我小时候一个样。
“奶奶,为啥要啃瓜呀?”孩子含着瓜肉,嘟嘟着小脸问我妈。
我妈笑笑,摸了摸孩子的头,又摸了摸我的头,也摸了摸自己的青春。
风从村口钻进来,带着点槐花香,凉丝丝的。我也咬了一大口瓜,甜丝丝的汁子里,好像还混着小时候的土腥味,混着我爷爷的烟袋味,混着我奶奶擦汗的粗布巾味。
原来这啃秋,啃的从来不是瓜。是把日子里的热乎气,一口口嚼进心里,好带着这点甜,慢慢过接下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