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
父亲又伏在案前。一盏煤油灯把影子投在土墙上,晃晃悠悠。他捏着秃笔,在毛边纸上踌躇,写几个字,蘸口水,又缓缓涂掉。我从门缝里看他,他蹙眉,摇头,偶尔舒展——— 像跟一张纸低声较劲。
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白天的父亲,跟黄土打一辈子交道。赤脚踩进水田,弯腰插秧,背脊晒得发亮。他扶犁时青筋凸起,喝牛的声音惊飞田雀。可一入夜,洗尽泥垢,他从木箱底抽出纸笔,忽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母亲总念叨:“写诗能当饭吃?”父亲不吭声,只把诗稿折得方正,塞进墙缝。墙渐渐鼓了起来,像吃胀了肚子的娃娃。
村人大多不识字,却敬字纸。谁家要写信立契,就提鸡蛋来寻“先生”。父亲必先洗手,展纸,磨墨。待人走远,他还倚着门,脸上浮着笑——— 我知道,他盼的是这一声“先生”。
只那一回,他的诗真派上了用场。村东阿祥伯走了,家里人寻人写挽联。父亲熬了夜,写成一首七律。出殡时,老秀才点头说:“有情,是好诗。”那晚,父亲喝了烧酒,脸上透光,脚步也轻。
我离家上学那日,他送我一本手缝的诗册,皮上写着《耕读杂咏》。火车一动,我翻开:“稻花风里燕双飞,儿行千里莫忘归。”窗外稻田翻滚,我的眼泪一下就淌下来了。
后来我接他进城。他带着那只木箱,诗稿还压在底。他常坐在阳台,看楼下车来人往。我问要不要写诗,他摇摇头:“城太大,诗装不下。”
父亲是真老了。常忘关水,忘吃药。可年轻时的诗,却一句不忘。有时半夜醒转,他忽然吟起:“昨夜东风过草堂,催开篱畔几枝黄……”声音清清亮亮,不像老人。
去年春,我带他回老屋。墙已垮了大半。他颤巍巍地从裂缝里摸出一张纸——— 四十年前的字淡得快化了:“细雨斜风插秧天,蓑衣箬笠自家编。归来醉倒茅檐下,一树山花照眼鲜。”
他捧纸如捧秧苗。夕阳斜照进破窗,落在他脸上。我忽然明白:父亲哪是在写诗,他是在泥土里种花。
这些花没改变什么,却让他在匍匐土地的一生里,抬首见月。如今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可那些花还在开——— 在发黄的纸页间,在岁月的裂缝里,在我心头的田埂上。
风路过老屋,墙缝窸窣,如大地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