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欣
那满院子乱跑的丝瓜,顽强极了。
墙壁光溜溜的,四周也没有斜倚的柴捆或者竹竿。丝瓜沿着墙根,昂着头,匍匐前行。藤须紧紧抓住地面,深深抠进泥土。藤条呢,一天伸出一条手臂,撑开几片叶子,再过一天,又是一条手臂撑开了几片叶子。起先,叶子只有纽扣大小,三五天过去,就成了一只手掌。它们大手拍着小手,你挤我,我扛你。你撩我一下,我拍你一掌,你推我攘,欢笑着,嬉闹着。很快,院子没了落脚的地方,成了叶的世界,花的海洋。
但并不是所有的开花就能结果,有的花只开花不结果,那是谎花。还有的花明明昨天还结着一个可爱的瓜纽纽,可是今天就干枯成一根藤须,没有了下文。幸存的那些瓜纽纽应该悬挂枝头、高踞在上的,应该炫耀才对的,此刻却懂得了委曲求全,隐藏在茂密的叶子下面,隐藏在这只手臂和那只手臂的下面,和阳光玩起了迷藏。刚看见时,那些瓜纽纽还只有手指粗细,几天工夫,它就赛过孩子的胳膊,跟筷子一般长了。
摘几根,削皮,切块,爆炒,炖汤,撒几段葱花,配几片芫荽,味道鲜极了。这样的做法,母亲在世时,经常做着吃。那时的丝瓜藤,攀在大门的门楼两侧,丝瓜几乎缀满了一面墙壁。吃不完,母亲就让父亲骑着自行车送到县城我的家中。母亲去世后,父亲并没有消沉,自告奋勇去村外的养鸡场给大哥帮忙。父亲一辈子吃苦,到老也不肯停止劳动。只是那老院子,父亲却很少打理了。那满墙碧绿的丝瓜,一晃几年,是再也看不到了。
十多年前,老院子打了水泥地坪。天长日久,风吹日晒,地坪裂了一条条缝隙。今年开春,一场春雨,几阵和风,缝隙里悄悄探出了几个小脑袋。仔细一看,竟是几棵孱弱的丝瓜苗。
这些小生灵,是邻家墙头上的丝瓜
籽被风吹过来的吗?还是一
只飞鸟衔着几枚丝瓜种子,从遥远的地方飞来,一不小心把丝瓜籽掉落在了老院子里?
起初,两片指甲大小的嫩叶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瓜籽的外壳还在嫩叶头顶上高高举着。父亲给老院子拔草,弯着腰,专注地把一棵一棵草从缝隙里抠出来,满是老茧的大手触到了这几棵丝瓜幼苗。他是想起了几年前攀爬在大门口的丝瓜了吧?是在考验几棵幼小生命的韧性吧?父亲迟疑了一下,手掌绕过去,孱弱的生命在春风里继续欢笑。
院墙外,是邻家的院落。今年,邻居仍种了丝瓜,竹竿靠在墙壁上,丝瓜缠在竹竿上。我家院子里的丝瓜还在四处探寻着方向,邻家的丝瓜已经爬满了墙头,举着金灿灿的铜喇叭,看着院墙这边满地乱跑的丝瓜藤,偷偷笑呢。
怎么会不被嘲笑呢?没人搭理它们,也没人为它们浇水、施肥。藤是那样细长,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大风一吹,满地打滚。逮住墙缝的那些藤,手脚并用,努力攀爬,却不及墙壁一半,手指一松,脚掌一滑,一头从高处跌落下来。没了章法和顺序,也不顾及羞涩与自尊,行走的丝瓜藤这根把头枕在那根的腿上,那根又把臂膀搭在了这根的手掌上面,搂抱,缠绕,扭打,一首绝句,被打乱了次序。
邻居也嘲笑它们,还把嘲笑转给了父亲,说不上架的丝瓜藤是结不了丝瓜的。父亲把这话又转给我,说不信这满院子乱跑的丝瓜藤结不出几个丝瓜来。
果然,秋天还没迈出脚步,父亲就喜滋滋地给我打电话,回来摘丝瓜吧,胖嘟嘟的要有几十个呢。我开车回到老院子。门口,放着盛丝瓜的篮子。篮子里,刚刚摘的十几个鲜嫩的丝瓜,挤挤扛扛,在嫌篮子的空间小呢。父亲拿一根一米来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趟开一条路,站在一片汪洋中,仔细地翻着一片一片丝瓜叶子。父亲是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吧!叶子下面,有的丝瓜,正好到了可以摘的时刻,迫不及待跳进了父亲带的塑料袋里。有的摘得晚了,已经老掉了。那就任它们长吧,冬天来了,拽下来,剥皮,做刷锅刷碗的刷子,挺好用。听说,加水煎熬,老丝瓜瓤还能通经活络、清热化痰……老当益壮,老有老的用处呢。
待秋风起,霜雪至,叶子干枯,这些老丝瓜,这些元老们,一定会回过头为自己奋斗的一生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