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莉
小时候,父亲在屋后种了一畦菜。他从不施肥,只用灶灰和落叶沤的土。菜长得慢,叶子也不精神,但炒出来却甜。母亲常说:“实在的东西,不呛人,却养人。”
那时我不懂。只觉得别人家的菜油亮亮,咬一口脆响,而我们的菜软塌塌,像没睡醒。直到有一年,村里来了收菜籽的商人,给父亲开出高价。父亲摇头:“这菜是自家吃的,不卖。”商人笑他迂,我也跟着臊得慌。夜里,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的红光映着他粗粝的手背。他说:“菜跟人一样,长得太急,根就浅了。”
后来读到汪曾祺写咸菜慈姑汤,说:“咸菜慈姑汤,我喝了很多年,喝得很慢。”忽然想起父亲的菜畦。原来“实在”不是笨拙,是把时间含在口里,慢慢化开。
邻居张婶是卖豆腐的。每天凌晨三点起来磨豆子,石磨沉,一圈要喘三口气。她男人瘫在床上,儿子在城里送快递。摊子摆在巷口,风雨无阻。豆腐方方正正,两块钱一块。有人嫌她磨得粗,不如超市的滑。她也不恼,只说:“我豆子是自己种的,水用的是井水,没加消泡剂。”有年夏天,她给我一块热豆腐,撒点葱花,我蹲在树下吃,豆香混着蝉鸣,竟吃出一点汗津津的满足。那满足像张婶的手,有茧子,却暖。
城里人讲“轻食”,吃沙拉,算卡路里。有次去同学家做客,她端出一盘水煮西兰花,说“健康”。我嚼着像吃草,突然想起张婶的豆腐。原来“实在”是沉甸甸的,能压住胃,也能压住心慌。
杨绛写老王送香油鸡蛋,说“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我读到时,想起老宋。老宋是修伞的,腿瘸,常年在街口摆个小摊。我高中时伞坏了,他帮我换骨,只收两块。后来我上大学,工作,搬家,再没见过他。前年回老家,街口空荡荡,有人说老宋走了,摊子留给他孙子,孙子嫌丢人,改卖奶茶了。
我蹲在当年修伞的地方,阳光斜斜地照着,像老宋当年递伞时说的话:“姑娘,伞骨要换实心的,空心撑不住雨。”原来“实在”是老宋的实心骨,撑了别人半辈子,自己却悄无声息地塌了。
如今我也到了中年。夜里醒来,听见冰箱嗡嗡响,想起父亲的话。菜要实在,人要实在,日子也要实在。实在不是笨,是把根扎在土里,把苦嚼成甜,把“我吃了”说成“您慢用”。
前些日子,孩子放暑假回来。我把张婶的豆腐切丁,和青菜一起炖。他吃了两碗,说“妈妈,这个菜有味道”。我笑了。味道是什么?是时间熬的,是手磨的,是心让的。就像父亲当年不肯卖的菜,老宋换的实心骨,张婶两块钱一块的豆腐——— 它们不张扬,却在舌尖上站得稳,像地里的根,像心里的秤。
人间至味,原来不是鲜,不是辣,是“实在”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