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旺源
老街拐角处,曾住着个古怪的老人。都说他瞎了。可每至日头西沉,他必颤巍巍点亮一盏煤油灯,挂在门檐下。
我那时不过七八岁光景,正是淘气的时候。常与三两个顽童,远远地朝他那小屋掷石子。石子“啪”地打在木门上,我们便野兔似地窜开躲起。他闻声推门,却不恼。
后来才听祖母说,他并非全盲,只是视物极模糊。白日里,人影在他眼中不过是晃动的灰影。这倒叫我更好奇了。既近乎看不见,为何夜夜非点灯不可?
夏夜闷热,蝉声聒噪。我终是挨不住好奇,蹭到他门前。
灯正亮着。玻璃灯罩擦得锃亮,火苗在里面轻轻跳动。他坐在石阶上,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只拍拍身旁:“来啦?”
我愣住:“您知道是我?”
他笑了,皱纹如水波漾开:“认得脚步声。轻巧,还带着点犹豫——— 是个半大孩子。”那晚,他同我讲了这灯的故事。
四十多年前,他也是个少年郎。那时街巷尚无路灯,入夜便墨一般黑。有个雨夜,他疾步归家,忽见前方一点微光摇曳,便追着那光走。近前才看清,是个盲眼老人,拄杖提灯,一步一滑地前行。
他赶忙搀住,问道:“您既看不见,点灯为何?”老人声音温和:“我为明眼人点灯,也为你们这些半明半暗的人点。”这话落进他心里,生了根。
后来他的眼一日日暗下去,直到只能感知微弱的光。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世上最暗的,不是夜里没灯”,他仰脸向着灯光,仿佛真能看见,“是心里没光”。
我随他的目光望去。灯晕染开一小片暖黄,飞蛾缭绕,远处有归人的脚步声声。“听”,他轻声道,“西头王家的刚下工,步子沉,准是又扛了重物。李家小子蹦跳着过去——— 鞋底拍着青石板,清脆得很。还有几个小的,追着打着……”
他细细数着,竟如亲见。我怔在原地——— 他说的,分毫不差。
四十年了,他就这么点着灯,“看”着街坊们来来去去。哪个添了丁,哪个出了远门,哪个夜归时脚步趔趄……他都晓得。这盏灯,原是他的“眼”。
去年归乡,老人已去了,灯却还亮着。邻居们轮番照看,添油、剪芯,默契得像约好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