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俊鑫
它便这样静默地伏着,在我翻开的书页之间,像一句无言的箴言,一个苍褐色的、小小的句点。我认得它,是窗外那棵老梧桐的叶子。叶柄还微微地带着些韧劲,叶脉却已干涸脆硬,像一张摊开的、布满褶皱的薄纸。叶子的边缘蜷曲着,仿佛一个畏寒的人,瑟缩地蜷起了身子。那颜色也褪得极有层次,中心处还固执地守着一团焦黄,越到边缘,便越是泛白,成了枯寂的灰。我轻轻一触,它便发出一阵极细微的、簌簌的脆响,像是岁月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
这声响,幽幽地,竟将我的神思从这满纸的墨字里牵引了出去。我想起它初生时的光景了。那该是初夏的某个清晨,阳光尚是金箔似的,透过繁密的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那时的它,大约正奋力地舒展出柔嫩的、近乎透明的绿,带着一种新生的、羞怯的欢喜。叶脉里流淌的,是清甜的汁液与蓬勃的生命;它承受着雨露,也迎接着风雷,在枝头喧哗着,与成千上万的同伴一同,织成一片蓊郁的、流动的绿云。那时的世界,在它眼中,想必是广阔而无垠的。
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顺着这片叶子的脉络,滑向了自己生命的版图。童年时,不也正是一片初生的叶么?在故乡老屋的后院里,那几株歪脖子槐树下,日子是缓慢而悠长的。夏日午后,我常爱躺在凉席上,看头顶的叶子们密密地挨着,将蓝天剪成无数细碎的蓝瓷片。风一来,它们便集体晃动起来,哗啦啦地响,那声音里满是水的凉意与光的暖意。那时的我,心里装的尽是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在蝉鸣与叶响中,无穷无尽地铺展下去。那时的岁月,是完整的,丰腴的,像一枚饱满的、即将胀破的果实。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岁月这棵大树,也开始在我的生命里落叶纷飞了。是第一次告别亲人,望着那扇再也无人开启的房门?是第一次在异乡的夜里,听冷雨敲窗,感到彻骨的孤独?抑或只是在某个平凡的黄昏,蓦然回首,惊觉来路已模糊,而去路却苍茫?这些时刻,都像一片片飘落的叶子,带着决绝的,或是无奈的姿态,从我的枝头剥离,无声地落入时间的深潭里。起初,是痛的,是一种被硬生生扯去的、空落落地疼。渐渐地,那疼变得麻木,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淡淡的怅惘。
而今,这片躺在书页里的叶子,不也正是我从往昔的枝头,不经意间携来的一片么?它早已失了春夏的荣华,也褪尽了离枝时那一点凄艳的颜色,只余下这身枯寂的、安静的形骸。我忽然觉得,这或许才是生命最本真,也最坚韧的形态。它不再与风抗争,不再向光索求,只是静静地、坦然地存在着。它所有的故事,所有的风雨与晴日,都已被时光熬成了清晰的脉络,烙印在自己身上。这是一种沉默的言说,一种无华的丰盛。
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又有几片叶子,旋舞着,投入大地的怀抱。它们并不哀伤,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场既定的、庄严的仪式。我合上书,将那片枯叶重新压好。它便继续它的安眠,在我的记忆里,在我流逝的岁月中。我忽然明白了,那些落在岁月里的叶子,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沉潜下去,一层一层,静静地铺垫在我生命的根底,化作来年春天,那一片无声的、滋养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