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
李学明先生新出了一本书《鸿痕记》。
这是一本很特别的书。巴掌大小,一千页码,设计古朴素雅。这是一部人物速写集,纸头纸尾,随手集萃,自上世纪70年代末至今,纵贯李学明40余年的艺术人生。
《鸿痕记》按四季时序分为春、夏、秋、冬四辑。
春:主要是故乡春时的庄乡人物、风俗、物事,重点突出春节。为画家童年时代故乡的众生相速写,为自己的祖父速写。千遍不厌倦。身边的人,身边的事,从记忆里打捞出来,形诸纸上,从生活上升到艺术。人物造形洗练,概括,传神。乡土之乐、迎春之乐、天伦之乐,人间至味是清欢。
夏:以高士、隐者、鸿儒硕彦为主。在这一辑里,画家笔下的八大山人、齐白石、鲁迅,几笔就出来了。以形传神,金冬心、宗白华、于右任、梁漱溟等也一一来到观者眼前。他们带着浓浓的书卷气,形象憨憨的,拙拙的,却一下子抓住了你的目光你的心,让你不由感叹一句:对!就是这个样子嘛!
秋:以人间供养、佛道人物、钟馗关公为主。画家笔下的佛道人物、钟馗、关公、南极仙翁,冲淡平和,满纸的萧散野逸之气,满纸的仙气。这仙气里时常透出一种朴素的活泼泼的调皮劲,接近人情人性,让观者忍俊不禁。
冬:以童子嬉戏为主。童子的动作、情态、场景无一重复,那纯粹的童趣、纯净的童乐、灿灿的童心很能打动人。看得出,在这些速写的童子里,有画家本人的两个孙子,他们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都成为画家的速写范本,投射着画家的隔辈亲情。画家喜欢速写熟悉的人,尤其喜欢速写自己的亲人,偶尔也速写一下自己。童趣乃真趣,童乐乃真乐,童心即真心。开笔画童子,开心画童子,这是笔墨的永遇乐,是光阴的永遇乐,更是人生的永遇乐。
画身边人,身边事,身边时光。四时之乐,即天伦之乐,可以细化成大大小小无数的大乐小乐,天地之间,真乐陶陶也,天地之间,真欢喜世界也。
一切格调,皆是人格。那时时光,笔下人物,画来画去,画的都是自己。《鸿痕记》是一部速写的百衲衣。片纸片字,皆为鸿痕。这些光阴的碎片,经由一颗艺术的心,拼接成了生命的本真、艺术的本真、信仰的本真。
展读《鸿痕记》,启发我重新思考中国画这个范畴之内“速写”的涵义。需要强调几点:
首先,李学明的速写,松而重。他的速写,非西画观念影响下的速写。他的速写,以书法用笔为根基,是以书入画骨法用笔的传统中国画的速写,而非西画的速写。他的线,非西画的线,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画的线,是书法的线,或者说是书法。书法的线,是生命、性灵、学问、经历、感悟等诸多因素的化合体现。书法的线,讲究笔性,强调笔质。这是李学明速写在线的层面所具备的重要特点。中国画不是“画”出来的,是“写”出来的。
其次,李学明的速写,简而括。他的速写,造形准,概括力强,写意准确,一两根长线即可奠定整个人物形与神的基调,粗细浓淡,跌宕隐现,意思全出。对于细部处理则是心随意至,点到为止,点不到也为止。对于写意画而言,造形是基础。“形”之不存,“神”将焉附?没有这个基础,就不可能“传神”,那么,写意就是野狐禅。就造形能力而言,在同时代人中,李学明是十分罕见的。他的造形,形神兼备,以形传神,千变万化,不见重复,仿佛千百人物皆在其胸中,需要之时,随意调遣。对于野老童子等故乡人物,他有着熟悉而深刻的生活基础和生命体验。一切都在心中。对于高士幽人、佛道人物,他更是千锤百炼揣摩人物情态动作,无论钟馗还是苏东坡,抑或金冬心、齐白石、鲁迅,都是几百次几千次的调整、推敲、揣摩、斟酌、塑形的结果。
再次,李学明的速写,多而奇。他的速写,取象独到,图式多变,造势奇险,自带妙意。他不仅有数量众多的单个人物的速写,更有众多成组的人物速写和不少大场景的人物速写。可见其对人物排兵布阵、对画面位置经营的深厚功力。
第四,李学明的速写,憨而拙。李学明笔下人物有一个共性,那就是自带憨态。人物憨憨的,拙拙的。这憨态里有可爱,有幽默,有智慧,亦有一种历尽人事苍凉归于冲和澄明的悲悯。这是对光阴易逝、人生如寄的沉思,是依托笔墨造形的形而上精神思想的发酵与流露。画有憨态,是难能可贵的,那是一种赤子情态,无憨态可掬的童心,何来憨态可掬的笔墨?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事实上,一切情语皆心语。万般语言皆是你的心。你的心修成什么样子,你的笔墨就是什么样子。
这是一部速写之书。亦是一部回忆之书。总之是一部深情之书。
如果说李学明的创作作品是艺术之路的显性存在,那么,这本速写集正是他艺术之路一路走来的隐性存在,是与其艺术创作并行发展的速写之路,对他的艺术创作、艺术作品、艺术观念的发生、发展、演变乃至于风格的形成,都起到了很重要的观照作用。我们见到的李学明作品中的诸多人物,你都能从他的这本速写集中找到他取象的原型。
李学明在《鸿痕记》的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他们的举手投足,言语顾盼,皆是他们生命中的瞬间。画中人如此,画外人何尝不是,生命如是,奈之若何!”由此可见,这些速写是李学明揣摩人物神态、锤炼人物造型、纯化写意笔墨的心灵见证,更是他怀素抱朴、持续修行的印证。以画印心,以心印心,画中人生即是他自己的人生。
以上是笔者对《鸿痕记》成书特点进行的分析。
那么,从当代画史的角度看,这些速写,对于分析和研究当代中国画尤其是写意人物画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正本清源”的参考。半个多世纪以来,新时期中国美术发生了观念上和实践上的巨大变化,西方艺术观念和技术实践的引进,与传统写意人物画形成了两个相对比较明显的阵营或曰界域,人物画走向了分野状态。在全球化背景与中国传统文化背景这两个背景的映照之下,李学明的传统人物画速写显然与西洋画引进之后的人物画创作有着明显的区别。从文化上看,对于中国画而言,所谓的全球化背景似乎是个并不清晰、非常空洞的概念,而我们的传统博大精深充满着无限的生长性和可能性,当传统发展到纯熟之时、发展到极致之时,那种“现代感”的高妙恐怕不是我们当下所说的那些“现代感”所能比拟的。我们的传统太难深入了,尤其在今天,在当下这样的快餐文化时代,许多人喊着叫着创新,但是,何谓创新?你连传统的皮毛都没体悟,连门槛都没迈进去,谈何“打出来”?所以说,回望文化的大江大河,长久以来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的传统就是创新发展的过程,是一个不断“自变”的过程,而非“求变”的过程。
古风深沉浸淫传统很深的李学明,他的这批速写,很好地印证了传统写意人物画的涵咏性和生命力,同时也印证了中国传统文化精尖部分的开放性与生长性。李学明很好地传承了传统写意人物画尤其是大写意人物画的衣钵,将这个文脉从石恪、梁楷、吴昌硕、齐白石、傅抱石、李可染等的手中接了过来,并推向了新的深度。
“一画也,无极也,天地之道也。”(石涛)从少小时候为画沉醉,到满头堆雪依旧为这“一画”痴狂,从老家徒骇河畔到“水驮城”济南,从生活到艺术,《鸿痕记》厚厚一千页,每一页,每一笔,每一个人物,皆是李学明人格与情思的化身,他们历经笔墨与心力的千锤百炼,蜕变为可以通感、可以共情的精灵,呼吸在艺术的天地里。一画也,心画也。意思也,心思也。人生也,鸿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