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启昌
细嚼慢咽,古往今来一直是饮食的准则,不光营养专家特别提倡,每每捧碗,长者亦会千叮万嘱。如此,一个“吞”字跟吃饭搭调,确有不妥。不过,在齐鲁之地的青岛、日照等地每每提及海沙子面,恐怕没有谁能固守住斯文,至鲜好味的逗诱使然,“哧溜、哧溜”三下五除二,大份海沙子面便下了肚,饱嗝儿打起,桌上就仅留一双竹箸与好看的青花瓷碗了。
日照,因“日出初光先照”而得名。日照拥有漫长的海岸线和广阔的浅海滩涂,每年春始,偏南季风开始向北偏西的海岸线缓缓吹拂,及至五六月间,日照的浅海水温已渐次挥去冷月寒天的刺骨与无情,变得柔和温润起来。此时,一种个头不及小拇指甲盖大小的“小蛤蜊”拱破泥沼,开始在浅海软泥滩中繁殖、聚居,其蜗居之穴深达一拃有余,数量了得。
五月起始,至十月暮秋,“浅黄壳,泥里抓,八斤面来一斤沙。两勺油,韭菜茬,三番水淘五香撒”,这样一段人们耳熟能详的顺口溜,便如卷轴上的油彩和墨迹,开始在日照的城市、乡村洇润,也开始在周边的青岛、临沂、潍坊乃至向南的苏北连云港等地洇润……
大似豆粒的“小蛤蜊”,学名“兰蛤”,日照渔民观其体量如沙,遂称其为“海沙子”。应了世人“万物不可小觑”的劝言,日照人每每遇到恰好的季节时,对不起眼的海沙子都很是钟情,不为食其肉,但求其鲜。海沙子天赋异禀的至鲜本味,让一度地位卑微的小海货嬗变成了日照人饭桌上颇为显赫的吃食。
五月,日照海边风轻浪细,鸥鸟翩飞。赶海者依着潮汐规律赤脚下水,弯腰布好用细鱼网制成的口袋式“网包”,执一拃多宽的木板依次将海滩软泥刮进其中,拎起后在海水中淘去泥浆,数量可观的海沙子便跃然眼前。如此往复几个回合,成堆的海沙子就撩动起赶海人的喜悦了。
将海沙子这种“小玩意儿”转换成令人熨帖惬意的美食,至少得过“一洗、二淘、三煮、四滤”这几个关口,每个关口都不得偷懒。把捕捞的海沙子不厌其烦地洗去泥沙,淘去死蛤、空蛤和其他杂质,入锅添少许清水,旺火煮至海沙子刚好开口后停火,执笊篱在锅内沿顺时针方向轻搅煮熟的海沙子,一番番淘捞出离肉后的蛤皮,再漂洗出“大不及豆粒,小似稻米”的海沙子肉。此时,大半锅乳白浓稠的汤汁蒸气升腾,至鲜的气息里充盈着缕缕香味,期盼整整一个冬季的这道好味儿就合着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在日照人的灶间与庭院里,在日照这座城的胡同、巷口、广场上缭绕、弥漫……
全麦粉跟黄豆面融合一体,手擀成透亮薄饼,折叠半拃宽后执刀切成细面条,起火至水沸后下面,煮到面条中的麦香、豆香全然溢出,将通体泛着暖色的手擀面条捞到青花瓷碗中,随后将先前切好备用的韭菜与磕好的鲜蛋、海沙子肉及汤汁相互融合。热锅热油,在烈焰催撵中制成炒菜或汤卤,继而将其浇在青花瓷碗中的手擀面上,让美味的菜肴、至鲜的汤卤与盈香的手擀面联姻亲和。至此,一碗叫人恋家、让人念情,更使人无法顾及“细嚼慢咽”准则的海沙子面,在众人猛咽馋涎的期待中端上桌来。等不及凉些,捧碗开吃,其情其景,只能择其“吞”字表述了。
别看海沙子个头小,它的蛋白质含量却仅次于虾夷扇贝,高达29.7%,粗脂肪含量居中,碳水化合物含量少,氨基酸组成全面,实为海鲜中的尤物。昔时,日照人对这种低层级小渔货的处理方式,大都是在捕捞打碎后充做虾蟹养殖饵料。这些年,当地人愈发珍视物产,直至让海沙子小海货登上大雅之堂,让一碗海沙子面成了“东方太阳城”的招牌美食,成了生活在这方水土上的人们赖以沐浴烟火气息和回味浓烈乡愁之物。
青岛与日照为邻,海沙子面的鲜香早已浸洇而至。每年柳青花红时节,我都会走出家门从青岛移步向西,去日照的涛雒镇沿海滩涂,依着当地人教授的法子弄些海沙子,再折返回家照本宣科炮制海沙子面,以解馋欲,饱享大海赐予的口福。上年春里,在日照有亲戚的青岛人老孟执拗地辞了五星级饭店的大厨一职,在我家附近开了间“慧峰面馆”,取日照出产的海沙子,发力主攻海沙子面,我自然成了这家面馆的常客。
今春天暖,海沙子上岸早。几天前,我又一次赶到老孟那里。正等待海沙子面呢,六七位来青岛观光的日照年轻人相继涌进面馆,乍落座,就招呼老孟还做前些天在这里吃过的家乡味道———海沙子面。由于都好这口,我跟“隔壁邻居”很快熟悉起来,说笑间犹如同城人,话题就一个:海沙子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