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
四月底的晋东南,黄土高原的褶皱里藏着一种倔强的绿。我来到距离晋城往西40公里的沁水县,车轮卷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形成一道淡金色的帷幕。此行的目的地是尉迟村——那个以唐代大将尉迟恭命名的小村庄,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赵树理故乡”,如今的“树理小镇”。
村口的石碑已经斑驳,“人民作家赵树理故里”几个红漆大字褪色得近乎温柔。石碑旁蹲着几位老人,他们的皱纹里嵌着黄土,眼神却明亮如沟壑间的溪水。听说我是来寻访赵树理足迹的,一位缺了门牙的老汉突然笑出声:“树理啊,俺们叫他‘老赵’。他儿媳妇还住在老屋里。”这亲昵的称呼一下子消解了我心中那个被供在文学神坛上的作家形象。
赵树理故居是典型的晋东南民居,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围出一个方正的天井。西厢房内,一张坑坑洼洼的木桌上摆着盏煤油灯,玻璃罩上还留着烟熏的痕迹。据说这就是赵树理写作《小二黑结婚》的地方。我凝视着那张不过三尺见方的桌面,想象1943年的冬夜,这位戴着圆框眼镜的文人如何呵着冻僵的手指,在如豆的灯光下勾勒出小芹和二黑的面容。墙角堆着几件农具,锄头的木柄被手掌磨出了包浆——原来他真如传闻中一样,写作之余常下地干活。
在尉迟村,文学不是挂在墙上的装饰品。村委会门前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李有才板话》的人物谱,歪歪扭扭的笔迹显然是孩童所为。“树理小剧场”里,一伙文艺人正在上演根据《小二黒结婚》改编的沉浸式戏剧,舞台上的小芹、二黒、二诸葛、三仙姑,活脱脱一个个从赵树理笔下,搬到观众们眼前。村书记告诉我,这些赵树理作品改编的舞台剧很多,剧中的角色已经成了大家眼里最熟悉的“乡亲”。
近晌午,我在赵树理的老屋前遇见吕美赛。她是赵树理的三儿媳妇,今年七十七,记忆却清晰得惊人。“爹从不摆作家架子”,老人眼睛闪着光。“写作用的笔、种地用的锄都是他经常用的。他常说写作得像种地,得知道泥土的脾气。”这个自称赵家掌门的吕老太的比喻让我心头一震。
尉迟村的泥土确实特别。我抓起一把在掌心揉搓,那土呈现出一种少见的赭红色,细腻中带着沙质。村里人说这是长庄稼的“金土”,也是出故事的“灵土”。赵树理小说里那些鲜活的语言,如“小腿疼”“吃不饱”都是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方言。现在村里人说话仍带着那种特殊的节奏,比喻永远和农事相关:“那人精得像间苗的锄头”“这事黄得跟旱了的谷穗似的”。
黄昏时分,我爬上村后的虎头山。夕阳给层层梯田镀上金边,远处传来高亢的上党梆子声(山西地方传统戏剧)。六十年前,赵树理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合作社的社员们扛着农具归来,构思出《锻炼锻炼》里的集体劳动场景。此刻山下的尉迟村炊烟袅袅,新修的柏油路边立着太阳能路灯,但田间劳作的姿势与半个世纪前并无二致。
夜幕降临,村委会前的空地上聚起休闲的村民。几个后生用手机播放着《三里湾》的有声书,听到精彩处,老人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当年真实的故事”。文学在这里不是高悬的明月,而是融入泥土的养分,一代代生长出新的故事。
离开尉迟村时,我的鞋缝里嵌满了红土颗粒。这泥土的印记,或许就是赵树理文学最真实的注脚——不是俯瞰众生的姿态,而是躬身入局的温度。当车驶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忽然明白为何赵树理笔下的人物总带着土腥味:因为他自己就是一棵把根须深深扎进晋东南黄土里的树。